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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門廊開始就見到警告牌:「小心扒手」、「為了安全考量,禁止攜帶行李袋入內」、「請勿高聲禱告」……儘管這裡人潮絡繹不絕,儘管缺乏隱私,我每次踏進聖母院大門總浮現相同的悸動。
我揮動手肘在人群擠出一條路,來到大理石聖水缸前,以手指沾水,劃了十字,對著聖母低頭。我感覺到九釐米USP手槍托抵住骻骨。這支佩槍長久以來一直困擾我,可以帶槍進教堂嗎?我一開始總把槍藏在車子座椅下,後來覺得每一次都得先繞到停車場很麻煩。我想過把槍藏在大教堂淺浮雕的縫隙,還是打消念頭,畢竟太過冒險。最後我甘冒大不韙帶槍進教堂。十字軍進入聖殿時可曾放下佩劍?
我沿著右邊走道在燭光掩映中往前走,途經告解室,上頭掛的旗幟標明值班神父說的語言。每往前一步,我心頭越發平靜──昏暗的教堂對我有助益。矛盾的巨大空間,有如黑色波濤裡的石船,卻營繞著沁人的清爽氣息,線香、蠟燭的芬芳及清涼大理石的味道。
我經過聖佛朗薩和聖潔芮小教堂,兩間不對公眾開放的聖室裡,巨幅暗色畫作高掛牆面,立有聖女貞德和聖泰瑞莎雕像。我再繞過寶物室前排隊的長龍,最後來到祭壇裡頭「我專屬」的小教堂──我每晚禱告的靜心之地。
七苦聖母堂。昏暗中擺著幾張長椅,假蠟燭和儀式用品盤據著祭壇。我鑽進右邊的跪凳區,從外頭看不見的角落。我閉上眼,這時有個聲音在迴盪:
「你看大家在打瞌睡。」
路加站在我身邊──十四歲的路加,身材瘦削、紅棕色頭髮。我不在聖母院,這裡是聖米歇爾塞茲中學的小教堂,我們周圍是三年的學生。路加以尖刻的聲音繼續說:
「等到我當了神父,信徒全站著聽我講道,就像在搖滾演唱會!」
少年的狂妄令我大吃一驚。中學裡的孩子把宗教教育視為最乏味無趣的學科,身處這群人當中,我把自己的信仰當作難以啟齒的隱疾。這會兒,這孩子表明想當神父──還是搖滾樂神父!
「我叫路加,」他說,「路加‧蘇貝拉。我聽說你在枕頭下藏了聖經,聽他們說從沒見過像你這種笨蛋。我想告訴你:這種笨蛋,不只你一個──還有我。(他交握雙手)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他把手心往上舉高,讓我擊掌表示一言為定。
我倆擊掌的聲音讓我回到現實。我眨了眨眼,我人在聖母院的隱蔽角落。冰冷石頭、跪凳的柳條、木頭椅背……我再次沉入過去。
那一天,我結識聖米歇爾塞茲中學裡最獨特的一號人物。一個饒舌、自大、愛嘲諷,但是信仰狂熱的人。當時是一九八一年學年的開始。路加在三年B班,已在聖米歇爾塞茲中學就讀兩年。和我一樣高大瘦削的他,不時有狂熱舉動。我和他除了身高和信仰相同,也都以使徒名字為名。他的名字來自被但丁稱為「抄寫人」、寫出最佳福音書的路加。而我,是使徒馬太,稅吏、信仰的捍衛者、跟隨基督、從實記錄祂的隻字片語。
共通點僅此而已。我出生在巴黎富人區十六區。路加‧蘇貝拉來自庇里牛斯 山省區名不見經傳的小村阿哈絲。我的父親在七○年代靠廣告業致富。路加是小學教師兼共產黨員尼可拉斯‧蘇貝拉的兒子。蘇貝拉也是業餘洞穴探險家,曾在地下洞穴不見天日地度過數月,在當地成為知名人物。他在路加十一歲那年死在地穴裡。我是獨生子,在一個將憤世嫉俗和鋪張奢華視為絕對標準的家庭裡長大。 路加還沒進寄宿學校前,跟酗酒的天主教徒母親一起生活,她曾是公務員,丈夫的死讓她精神崩潰。
這是我們兩人社會地位的側寫。我們的中學身分也大不相同。我之所以進入聖米歇爾塞茲中學,不只因為它是全法國最知名、學費最昂貴的天主教學校之一,也離巴黎最遙遠。滿腦子灰暗思想和狂熱信仰的我絕不可能在週末突然返家,給父母帶來困擾。路加則是以孤兒的身分拿到校方耶穌會獎學金。
總之,這成了我們之間最後一個共同點:我倆在世上都是孤獨一人。無親無故,沒有牽絆,週末只能待在唱空城的學校裡。我們大有時間促膝長談,閒聊未來志向。
我們喜歡渲染各自的神啟經驗,曾在聖母院感受到神恩的克勞岱爾,在米蘭花園感覺光芒射入心中的聖奧古斯丁,都被我們視作典範。我的經驗發生在六歲那年的聖誕節,我盯著聖誕樹下的玩具,完全滑入宇宙的縫隙。我手裡抓著紅色卡車,突然感受到每個物品跟細節後面不可見、無法估量的真相。這幅實相的缺口藏著秘密和呼喚。我猜想真相就在這個秘密裡,即使我還沒有答案。我人在道路開端──我的所有問題已經得到答案。數年以後,我讀到聖奧古斯丁的文字:「信仰尋覓,智者尋獲……」
跟我平凡、私密的神啟經驗相較,路加的經歷離奇又驚人。他聲稱自己陪伴父親在山裡探勘、尋找地穴的時候親眼見過上帝的力量。那是一九七八年的事,他十一歲,在懸崖邊的光亮裡看見上帝的臉孔。他了悟世界的一體性,上帝無所不在,祂在每塊石頭、每根草、每陣風裡。上帝在萬事萬物中,即便是最微小的分子,亦包含宇宙一切。路加自此不曾改變自己的信念。
我們的虔誠信念──他是大調,我是小調──在聖米歇爾塞茲中學開花結果,並非因為它是一間天主教學校,我們對那些食古不化、墨守教義成規的老師嗤之以鼻。而是因為學校建築圍繞著一座西都會修道院而建,就坐落在校園最高點。
那裡是我們的私會地點。一個在鐘樓下,能俯瞰山谷的位置。另一個是我們的最愛,聖徒雕像矗立的迴廊拱門。手持朝聖木杖的聖雅各、握戰斧的聖馬太,我們在這幾尊臉孔損蝕的雕像陰影掩蔽下重新打造世界。天主教儀式的世界!
我們倚著柱子,把軟糖鐵盒當煙灰缸用,暢談心目中的英雄──那些古代的殉道者如何動身宣傳基督福音,最後在競技場結束生命,還有聖奧古斯丁、聖湯瑪斯、聖約翰……我們想像自己是捍衛信仰的戰士、神學家、現代十字軍,我們改革教規、撼動梵蒂岡那些垂垂老矣的樞機主教,以前所未見的方式在全球傳教、招收新信徒。
別的學生出入女生宿舍、把隨身聽音量開到最大、聽「衝擊」樂團音樂的時候,我們沒完沒了地聊著聖體奧秘、宗教衝突、亞里斯多德、湯瑪斯‧達昆對當時梵蒂岡第二次議會的評論。我還嗅得到庭院割草後的草香,觸摸到縐巴巴的高廬牌香煙盒,聽見我們處於變聲期的嗓音突然拔高,再轉為哈哈笑聲。我們的秘密會談一貫以貝爾納諾斯的《一個鄉村神父的日記》作為結束:「有什麼關係呢?一切都是恩典。」一語道盡千萬言。
聖母院的管風琴聲音讓我回到現實。我看了看錶,下午五點四十五分。週一的晚禱即將開始。我抖了抖麻木的雙腿站起身,劇烈的痛楚讓我忍不住彎下腰。我剛想起現狀:路加處於生死交關。自殺,等於沒有出口的絕望。
我一手按在左腹股溝,踉蹌地繼續走動。一身灰色風衣的我彷彿在飄動,我僅有的下錨處是緊按腹部的雙手和腰間的USP手槍,我早就拿它取代警察的曼荷林(Manhrrin)配槍。我彎曲的影子投落在前方,我像是一縷幽魂,和兩旁遮蓋整修中的祭壇鷹架上的白色布匹相互輝映。
來到外頭,我再次遭受一擊。不是眩目的日光,而是另一個回憶如錐子刺穿我。咯咯笑的路加,那張白皙的臉孔。紅髮、鷹鉤鼻、薄唇,如同雨中水窪一樣閃閃發光的灰色大眼。
在這一刻,我如夢初醒。
我忘了一個重點。路加‧蘇貝拉不可能自殺!再簡單不過。像他這樣堅貞的天主教徒不會自行了斷生命。生命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我們無權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