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索爾菲佛堤岸大道三十六號,巴黎刑事警察局總部。走廊、暗灰色地板、匯集在天花板的電線、馬薩式屋頂的辦公室。我像是步行在棉絮團裡,對周遭一切視若無睹。甚至沒有一點煙味或汗臭味來喚醒我的注意力。
隱隱令人作嘔的溼氣倒是如影隨形,我彷彿走在潮解中的活生生人體裡。當然只是幻覺,我在非洲的經歷留下的後遺症。我在那裡染上怪毛病,老把堅硬的物品當成滲水、有機的人體……
透過半開的門,我無意瞥見幾道凝重的目光──大家都已經聽說。我加快腳步,可不想跟誰交代路加的最新狀況,或是閒扯幹警察這行的無望空虛心情。我抓起信件夾裡堆積的文件,關上辦公室門。
這些目光讓我預見事態發展。人人忖度路加的行為、上層單位下令調查、警察風紀署那些牛頭馬面介入,先朝精神抑鬱的方向,但是他們會挖掘路加的私生活,確定他沒賭博、沒負債,或跟線民同流合污參與非法交易。官方例行性的調查,不會有任何發現,卻會玷污一切。
我感到噁心,隱隱作嘔。脫掉風衣,儘管覺得熱,仍穿著西裝外套。我喜歡外套絲質襯裡給我的熟悉感,就像第二層皮膚。我坐進椅子,盯著我的第三層皮膚:我的辦公室。五平方公尺大小的空間,四面無窗,牆壁幾乎被堆積如山的檔案掩蓋。
我瞄了眼剛拿進來的文件,有證人筆錄、偵訊筆錄、電話帳單、嫌疑犯銀行帳目,跟法官總算簽核的「申請令」,還有內政部每天早晚發送的刑案新聞剪輯,彙整法蘭西島地區所有重大刑案的電報。每份文件都貼著我手下寫的便條紙,標明他們當日的進展或面臨的困境。
強烈的噁心感。我連留言都不想聽,包括手機和辦公室電話的留言。我倒是撥電話給距離維內村最近的諾吉霍圖鎮憲警隊,要求跟監督路加救援行動的隊長說話。他進一步證實史范德生給我的資訊,路加身體負載重物,緊急送醫,死而復生。
我掛上電話,摸索口袋找到無濾嘴香煙。我抓起煙和打火機,一邊思考,一邊品味吸煙儀式的每一個細節。紙盒細微的沙沙聲響,菸草的東方香氣跟打火機的汽油氣味混合,留在我指頭的菸草顆粒就像金色麥稈,緊接著便是直下胸腔深處的灼熱感。
下午六點鐘我才開始閱讀文件。有一堆便條紙,已經有聲援了──「與你同在。法蘭克。」、「還有希望。吉爾。」跟「你一定要勇敢!菲利普。」我把這些留言撕下,放到一旁。
我這才真正專注工作,結算當日的得失。傅可告知路易布朗司法警務局拒絕出借史塔林葛附近的刺殺命案檔案。這樁命案可能牽扯維葉市毒販間的恩怨,我們已經調查這幫人將近一個月。這個拒絕不讓我意外,司法警察和刑事警察局之間慣常對立,雙方各自為政,井水不犯河水。
接下來的訊息較有建設性。十五天以前,任職於賽基龐多區司法警務局的一個老同學來徵詢我對一件命案的看法。五十九歲的美容師在自家的停車場被殺害,有十六道剃刀傷口,沒財物失竊,也沒強暴行為,亦沒證人。調查人員先朝情殺方向偵辦,認定是心理變態所為──最後陷入死胡同。
我觀察屍體照片,注意到幾個細節。剃刀攻擊的角度顯示兇手和被害人差不多高,身材算矮小。行兇武器相當特別,是在舊貨店才找得到的一種老式短刀,像是妓女解決私人恩怨會用的武器──可以毀容──男人寧可用刀子或是拳頭。
最特別的是,傷口集中在臉部、胸部和下腹部,兇手猛烈攻擊帶有性徵的部位,還特別鎖定臉部,切割鼻子、嘴巴和眼睛。兇手毀損被害人臉部的時候也許像對自己施暴,彷彿在擊碎一面鏡子。我也注意到沒有打鬥或防衛動作造成的防禦性傷口:美容師毫無防備。她認識攻擊者。我問老同學被害人是否有女兒或是姊妹。他答應再次偵訊被害人家屬。便條紙上只寫著:「女兒已經招供!」
我把電話帳單、銀行帳目擱到一旁,我還沒法專心解讀其中玄機,換到下一疊剛印好的文件,是我前晚沒能到場的兇案現場鑑識報告。我隊裡的老三梅耶最熟悉訴訟程序,也最富文采。文學系畢業的他每每費心撰寫報告,而且懂得詳加描述現場狀況。
我馬上掌握來龍去脈。佩赫區,前天中午。午餐時刻一到,數名歹徒闖入一家珠寶店,女老闆來不及啟動警報器。他們帶走收銀機、珠寶──還有女老闆。隔天早上,她被發現陳屍在馬恩河畔的樹林,屍體半埋在土裡。梅耶如此描述:屍體半埋,腐植土,枯葉。被害人的鞋子插在埋屍處。為什麼是鞋子?
我想起一件往事。在我熱中人道活動的那段時期,還沒前往非洲以前,我曾搭著發送食物、衣服、藥品的車子跑遍巴黎北邊郊區,分送物資給環形道路高架橋下的遊民家庭。我當時費心研究吉普賽人文化,發現他們在骯髒墮落的外表下,是個結構極度嚴密的民族,他們遵守嚴格的規則,特別在愛情和死亡方面。我想起他們正好有類似的葬禮習俗。吉普賽人在埋葬死者以前會脫掉他的鞋子,把這雙鞋子放在墓地旁。為什麼?我已不記得原因,可是這個相似處值得深入挖掘。
我抓起電話打給馬拉斯琵。他是我隊上最冷靜、也最寡言的一員,也是唯一一個不會跟我聊起路加遭遇的人。我省去開場白,直接了當命令他去找吉普賽文化專家確認這個民族的喪葬習俗。如果我的猜測得到證實,必須對克雷代伊一帶的吉普賽聚落展開調查。馬拉斯琵允諾後掛上電話,跟我料想的一樣,絕口不提私事。
我繼續埋首於文件,徒勞無功,我無法再專注。我放棄看供述筆錄,打量起我的辦公室,未結案的案件檔案淹沒整面牆壁,用警察的術語來說,是未偵破的案子。我拒絕歸檔的舊案子。刑事局裡只有我還保存這些文件,也只有我刻意靠偵訊或是新發現試圖延長這些案子的法律追溯時效──刑案一般是十年。
我看著一疊文件上方高懸的小女孩照片。西西莉亞‧布洛齊,一九八四年,她燒焦的屍體在聖米歇爾塞茲幾公里外的地方被發現。兇手一直沒有落網──僅有的線索是焚燒屍體用的汽油彈。當年在聖米歇爾塞茲中學唸書的我對這件命案深感著迷。我不停想著一個問題:兇手先把小女孩殺死,還是活生生燒死她?我成為警察後,挖出這件案子,回到案發現場,詢問憲警和鄰近居民──毫無所獲。
牆上還貼著另一個孩子的照片。英格麗‧柯若林。無親無故的孤女,在不同寄養家庭和孤兒院間輾轉度過童年,今年應該十二歲了。我在一九九六年間接奪走她父母的性命,我一直匿名支付她的膳宿費。
西西莉亞‧布洛齊、英格麗‧柯若林。
我的幽靈家庭,我唯一的家庭……
杜仔伸手摸了摸臉,我貼著牆移動身子。
「他應該遇上什麼事……」我的目光緊盯著他。「或許有個案子讓他心情低落……」
杜仔冷冷一笑:
「你在找什麼?害死他的案子?」
醉醺醺的他用了恰當的字眼。如果我得替路加的自殺行為找理由,這是我的假設:有件案子讓他陷入絕望,撼動他的天主教信仰。我繼續說:
「該死,你們手上有什麼案子?」
我持續往後退,杜仔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他以洪亮的打嗝聲作為回答。我微笑:
「隨你便,明天風紀署的人照樣會問。」
「去他們的。」
杜仔一拳擊上電腦,他的錶鍊發出金色閃光,發出咆哮:
「路加沒有自責的理由,你懂嗎?我們沒有自責的理由!天殺的上帝!」
我往回走,輕輕地關機。
「如果是這樣,」我低聲說,「你最好換個態度。」
「你現在倒像個律師啦。」
我在他面前站定,我已經受夠他的目中無人:
「王八蛋,你給我聽好,路加是我最好的朋友,懂嗎?別再把我當內奸。不管他自殺的原因是什麼,我會找出來。你阻止不了我。」
我邊說邊往門口走。我踏出門的時候,杜仔脫口而出:
「杜瑞,大家會守口如瓶。如果你執意翻攪這團爛泥,所有的人都會被牽連進去。」
「你何不多透露一點?」我轉頭說。
他伸出直挺的中指作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