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四年了，我還沒完全安頓下來。裝了書和ＣＤ的紙箱還塞在玄關，成為裝潢的一部分。我將手槍放到箱子上，脫掉雨衣和鞋子──Sebago帆船鞋，我從少年時代至今不變的選擇。
我打開浴室的燈，看見鏡中的人，映出熟悉的身影──暗色名牌西裝，已被磨得脫線；淺色襯衫和深灰色領帶也都磨損破舊不堪。我看來更像律師，而不是上山下海的警察，是個跟三教九流廝混太久的失敗律師。
我靠近鏡子。我的臉有如翻騰起伏不平的荒原，狂風颳過的森林──有如威廉‧泰納畫中的風景。宗教狂的臉，凹陷的淺色眼珠、垂在額頭的棕色鬈髮。我洗了把臉，依舊思索著這一晚的奇特巧合。路加陷入昏迷跟母親的來訪。
我在廚房裡倒了杯綠茶，茶一早就裝在保溫瓶裡。接著我把一碗米放入微波爐，我在週末已煮好一週份的米飯。我選擇了東方式的修行。我討厭有機物的氣味──不吃肉、水果或是熱食。鎮日點燃的線香煙霧在整間公寓繚繞。尤其是吃米才能讓我用木筷子，我受不了金屬餐具的碰撞聲，也不敢碰觸它們。為了這個原因，我從不上餐廳，也不習慣到市中心吃晚餐。
這一晚，我沒有胃口。才吃了兩口，我把整碗飯倒進垃圾桶，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拿的是第二個保溫瓶。我的公寓分為客廳、臥房和書房，巴黎單身貴族典型的三房公寓。除了地面是黑色木頭地板，客廳天花板有外露橫樑，一切都是白色。我沒開燈，直接進臥房躺下，任憑思緒遨遊。
我當然想著路加。
應該說與其想著他的狀況──死胡同──或是想著他尋短的原因──另一條死胡同。我選擇回憶往事。顯示他最古怪特點的一件回憶。
他對魔鬼的熱情。
一九八九年十月。
二十二歲，巴黎天主教大學。
我在索邦大學待了四年，剛完成碩士學位，論文題目寫的是「聖奧古斯丁作品裡的超越善惡二元論」，正準備繼續深造。我正打算註冊天主教大學，以拿到教廷神學博士為目標。我的論文題目，「由古代基督教作者看基督教的成形」將可以讓我在鍾愛作家的陪伴下度過數年歲月：戴爾都良、米努修‧費利克斯、聖西彼廉……
我當時已嚴守修道院的三個誓願：從順、貧修、貞潔。我父母養我花不了多少錢，但我父親反對我的心態。「消費是現代人的新興宗教！」他高叫，大概是引用塞格拉的話，可是我的嚴格紀律贏得他的尊重。至於我母親，她假裝明白我的志向，我的選擇追根究柢滿足她的勢利性格。在八○年代有個讀神學院的兒子，總比說兒子夜夜狂歡又嗑古柯鹼要來得獨一無二。
不過他們錯了。我沒活在憂愁或刻苦裡，我的信仰建立在喜悅之上。我活在光明的世界，一個巨大的中殿，裡頭成千上萬的燭光永久閃耀。
我醉心研究這些拉丁文作家，他們反映了西方世界巨大轉變。我想描寫基督思想所引起的動盪混亂，絕對的衝擊，它跟以往所說、所寫完全相反。基督來到世間是宗教奇蹟，也是哲學革命，帶來有形的蛻變──耶穌的降生──和聖言的轉變。人類的願望和思想自此截然不同……
我想像希伯來人聽聞祂的訊息時有多驚愕。這群上帝的選民等待有力、好戰的救世主坐著火戰車前來，而他們看到一位慈悲為懷、相信愛是唯一的力量、聲稱失敗就是勝利的人，祂說所有人都是上帝的選民。我也想到按照自身形象和矛盾創造了神的希臘人和羅馬人，他們突然看到無形的神以人類的樣子出現。不再是鎮壓人類的上帝，而是下到凡間跟人們在一起，幫助他們超越所有矛盾。
我想描述此一重要轉捩點。基督教有如成形中的黏土，行進中的陸地，開路先鋒的作家既是發條也是倒影，既是生命力也是保證。繼福音書、使徒書信集之後，世俗作家接替而起，發揮及評述先人託付的源源不絕的材料。
我穿過學院的中庭，有人拍我肩膀。我回過頭，路加‧蘇貝拉站在我面前，紅髮下是白皙的臉孔，連帽粗呢大衣裹著細長身子，脖上繞著圍巾。我驚訝莫名：
「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垂下眼，望著手中的註冊資料袋。
「我猜，跟你一樣。」
「你準備寫論文？」
他推了推眼鏡，沒有回答。我不敢置信地笑著：
「你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打從高中畢業？」
「是你回到出身的布爾喬亞世界。」
「胡說八道，我一直打電話給你。你過去幾年都在做什麼？」
「我在這裡唸書。」
「唸神學嗎？」
他鞋跟一跺，擺出立正姿勢：
「是，長官！還有古典文學。」
「這麼說，我們走一樣的路。」
「你有過懷疑嗎？」
我不答腔。路加在聖米歇爾塞茲的最後一年性格大變。愛嘲諷的個性變本加厲，他不斷嘲笑諷刺自己的信仰。我對他的未來不抱希望。他遞給我一根高廬牌香煙，自己也點起一根，接著開口：
「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
「基督教文學的誕生。戴爾都良、聖西彼廉……」
他發出讚賞的口哨聲。
「你呢？」
「還在考慮。也許是魔鬼。」
「魔鬼？」
「對，本世紀壓倒性的力量。」
「你在說什麼？」
路加鑽過幾群學生，往中庭盡頭的花園走去。
「我對負面力量感興趣已經有一陣子。」
「什麼負面力量？」
「你認為耶穌為什麼來到人世？」
我不作聲。這個問題過於粗俗。
「祂來拯救我們。」他繼續說，「替我們贖罪。」
「所以呢？」
「罪惡早已存在，遠在耶穌降生以前。總而言之，邪惡一直在那裡，比基督更早就存在。」
我揮手表示反對。我唸了四年神學，這種初級膚淺的論證別想讓我動搖。我反駁：
「你的說法算新鮮嗎？創世紀由蛇開始……」
「我談的不是誘惑本身，而是我們體內讓我們回應誘惑的力量，給予誘惑合法地位的力量。」
草地滿佈枯葉，上面滿是茶褐、紅褐色的小點，宛如秋天的雀斑。我打斷他的演說：
「從聖奧古斯丁以後，我們知道邪惡沒有本體。」
「聖奧古斯丁在他的著作使用『魔鬼』兩千三百次，還不包含同義詞。」
「還有形象、象徵、隱喻……我們得把時代背景列入考慮。依聖奧古斯丁的看法，上帝不可能創造惡。惡只是善的缺失，是一時的衰弱。人類是光明的存在，也是光明本身，因為人意識到上帝無所不在。人不需要接受指導，只被要求遵守教義。『神是至善，故人人皆是善。』」
路加嘆口氣，誇大地吐氣。
「上帝要是這麼崇高偉大，要怎麼解釋祂總是因為一點『衰弱』而失敗。要怎麼解釋罪惡無處不在──還一再勝利？歌頌上帝的榮耀等於頌揚邪惡的強大。」
「你在褻瀆上帝。」
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
「人類歷史不過是殘酷、暴力和破壞的歷史，誰也不能否認。你要如何解釋這一點？」
我不喜歡他鏡片後的眼神，他的眼睛發出狂熱、邪惡的光芒。我拒絕回答，我不願面對自太初以來就存在的謎：人性暴力、兇惡、絕望的一面。
「我來告訴你，」他一手搭上我的肩，「因為邪惡是真實的力量。至少與善勢均力敵的力量。宇宙兩個對立的力量在相抗，戰鬥還沒分出高下。」
「這下又回到善惡兩元論。」
「為什麼不呢？所有的一神教都是偽裝的二元論。世界的歷史是決鬥的歷史，而且沒有裁判。」
樹葉在我們腳下窸窣作響。開學的興奮感煙消雲散，我根本不該跟他碰面。我加快腳步，走向註冊辦公室：
「我不曉得你過去幾年唸了什麼，你陷入神秘主義泥淖了。」
「完全相反。」他追上我，「我討論的是現代科學。邪惡在各處橫行，是有形的力量，也是心理的活動。想要平衡的法則，就是這麼簡單。」
「你就像在打破已經開啟的門，根本白費力氣。」
「這些門在複雜深奧的幌子下，常被我們遺忘。比如說，在宇宙的範圍裡，負面力量的主導。想想星球爆炸後，最後變成黑洞，負面的深淵，吸進行經之處的一切……」
我明白路加已經在準備論文。他瘋狂地鑽研世界的反面，匯集世間的邪惡百態。
「拿精神分析來說，」他一邊說，一邊拿香煙戳著空氣，「它探討什麼？我們黑暗的一面，我們的禁忌慾望，我們毀滅的需要。對了，比如說共產主義，一開始是美好的想法，最後帶來什麼結果？本世紀最大規模的種族大屠殺。不管我們做什麼、想什麼，最後總回到我們受詛咒的一面，二十世紀就是非常明顯的例子。」
「你可以用這種方式描述人類的任何一場冒險，未免過於簡化一切。」
他用煙頭再點起一根煙：
「因為惡無所不在，世界的歷史可概括為兩種力量的鬥爭。基督教給了惡一個名字，卻出於某種錯覺，主張惡不過是附屬現象。低估敵人沒有好處！」
我已經到了行政辦公室。我踏上階梯，惱怒地問：
「你想證明什麼？」
「你寫完論文會進神學院嗎？」
「是邊寫論文邊唸神學院。我明年打算到羅馬。」
他咧嘴一笑。
「我可以想像你在空蕩蕩的教堂裡講道，聽眾只有幾個老人。選擇這條路不用冒太多風險，你就像渴望進醫院服務的醫生，一間沒有病人的醫院。」
「你想怎麼樣？」我突然大嚷，「要我變成傳教士嗎？到熱帶地區去跟那些泛靈論者傳道？」
「惡，」路加以平靜的口氣反駁，「是唯一重要的事。侍奉上帝即是對抗惡，沒有其他途徑。」
「你呢，你要怎麼做？」
「我要實地去了解，直視魔鬼的眼睛。」
「你放棄神學院嗎？」
路加撕掉註冊單：
「當然，還有我的論文。我欺騙了你，我絕不可能再浪費一年，我只是來拿證書。那些蠢蛋以為我是乖乖牌，給我註冊表格，以為我跟你一樣。」
「拿證書？做什麼用？」
路加張開手。紙屑飛揚，追上飛舞的枯葉。
「我要到蘇丹去，跟著一個非教會的組織白色神父。我想正視戰爭、暴力跟不幸。該結束空談，起而行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