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蘇真
台北杜鵑花開的淡淡的三月天，在紐約竟下了一場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才消停，次日，天未亮，就聽到街上鏟雪車推動的聲音，聽廣播說，大約有十幾條街上的積雪，在十點以前無法鏟清，車輛不能通行。她打工的那家東方食品店，所坐落的街道也包括在內，往學校去的幾條大道，卻都沒有問題。她今天沒課，九點原來該去打工的，現在只好先到學校練琴了，她從床上一躍而起，腳一落地，「哎喲！」叫一聲，地板這麼冷！她屋裡也冷得嗆，「好小氣的房東！暖氣供應不足嘛！搞什麼鬼！」如果打電話去抱怨，那個老太婆房東一定告訴她，「把毛衣穿上，毛襪穿上，在妳的國家裡，難道不是這樣對付寒冷的嗎？」
老太婆五十年前去上海住過兩年，把中國人都看扁了。在她心裡中國的美只出現在夢境般的中國畫裡，真實的中國既貧窮落後，小眉小眼的中國人又不知怎麼心懷鬼胎。有一次，她實在氣不過，還嘴，「我的朋友跟我一樣，每個月付七十五元房租，她屋裡暖氣永遠保持七十度以上！妳看看，別人是怎麼做房東的！」
「蘇真，年輕人要多鍛練，妳怎麼知道明天的日子會怎樣？妳是好女孩，我才這樣告訴妳。」老太婆房東竟如此回她以顏色，硬是吃定蘇真，不會把她老婆婆告上「房東與房客」的法庭裡。
她套上絨毛拖鞋，到窗邊拉開窗簾，放眼望去，好美的雪街，對，雪街，鋪滿白雪的街道，就叫雪街，跟她的雪靴、雪帽一樣，是一家，是堂姊妹，她無聲地咧嘴笑了一下。開始把自己一層一層裹得密不通風，來到大街上。兩排小樓房的街道，剛從酣睡中醒來，前後只有她一個人，一輛大卡車滿載冰雪從她身邊駛過，大概要奔赴河邊，把大車冰雪倒入河裡吧，聽說他們是這樣處理堆雪問題的。這也像狗主撿狗屎的規定一樣麻利， 而耐人尋味的總是，對於麻煩的問題，還是要用最原始的辦法才能解決。
她忽然駐足，看一家窗台上的花，是一排鬱金香，兩天前才看它們冒頭開花，這時整個埋入雪堆裡，幾株個頭較高的，花瓣還是十分硬挺地露在外面，一點豔黃桃紅鬱紫的顏色襯著白雪，你要盯住它仔細看，才看得出那種淒厲的美。這些洋人喜歡在窗台上養一些小花小草，她常常看著累贅，深恐那些瓶瓶罐罐掉下來，即使打不到人腦袋上，砸在腳背也挺慘的。
學校的大食堂，裡裡外外聚集了很多學生，成群結隊的聊天戲耍，因為教授沒有來。她在走廊裡遇見那個復旦大學來的物理系的男生韓淵。「妳今天不是該去上班？」他問著。把蘇真拉到無人的角落裡。
「電台說十點以前沒有公車。」蘇真說著，垂下頭把下巴抵在韓淵的肩頭上磨蹭。
他們才見過幾次面，可是韓淵卻給她可以依賴的感覺，男女的關係是這麼難以描述，也許只是一個眼神，就足以使他們心甘情願地生死與共，可是一旦鬧翻了，不管曾經怎麼掏心掏肺水乳交融過，照樣形同陌路。蘇真難免也想到她跟韓淵，將來會不會因為某種原因而分手，如果不幸有那麼一天，那會因為什麼原因呢？蘇真無法想像會有那麼一天，她不捨得，像現在，她就不捨得把頭臉從韓淵肩胛上移開。
「想我了嗎？」韓淵在她耳邊問。
「想。」蘇真笑，反問，「你呢？」
「也想。」韓淵說。
「真的想？」蘇真又問。
「真的。」
「真的什麼？」蘇真追問。
「嘖。」韓淵用他自己的額頭撞了她額頭一下，「想妳！」
兩人這才走出角落。
「去圖書館吧？ 」韓淵問。
「我想去大教室看看。」兩個人站在一起，幾乎一般高。記得第一次見面，韓淵駭異地問，「妳怎麼這麼高？腿怎麼這麼長？ 」好像個子高還是個缺點，而且是她自己選擇的，問得她啞口無言。後來，他再說話就非常小心。
「走吧，我陪妳過去。」
他們一路瞎聊著到藝術系大樓，臨走，韓淵握過她一隻手，在上面緊捏了一下，她含笑心領。所謂大教室，其實是他們上藝術史的地方，他們系裡常把大教室拿來做開會用。講台旁邊有一座大鋼琴，他們幾個同學因此常聚在那裡，各練一段琴，互相觀摩。大教室裡這時已經先有幾個人在，都是熟悉的，互相交換一下先後秩序，蘇真是唯一的東方人，同學本來就願意讓她一點，加上她等一下還要去上班，不由分說就讓她先彈了。
她到琴椅上坐下，只需幾秒鐘，立刻定下心。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一坐到琴前，立刻排除萬物，使整個人呈真空狀態，音樂自然從真空間泉湧出來。這點功力，完全拜她母親之賜。她母親之於她，至高無上，法力無邊。
等她從琴上抬頭，剛好整十分鐘，周圍傳來掌聲，她知道是同學間互相消遣，也就順勢擺出一個撩起裙角，彎腰致謝的姿態。胖胖的比利時女孩蘇珊卻趨前擁抱她，「蘇，妳把蕭邦彈得無懈可擊。」
這首〈NOCTURNE op.9 no2〉是她跟韓淵的定情曲，韓淵是到大教室找人，悄悄聽她彈完這一曲，過來跟她搭訕的。蘇珊的讚美讓她非常高興，「妳真的這麼想嗎？」她開心地問，一個勁的笑著，忽然想到忘了謝一聲，「謝謝妳啊，蘇珊。」她來了半年了，還是沒學會洋人隨口稱謝的習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