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什麼是打從心底發出來的痛？你到底戀愛過沒，就是失戀的那種心碎。小倪，就西醫來說，沒心碎這回事，西醫講究科學。我是中醫，不但講科學，也講哲學。凡是戀愛過的人都必然失過戀，這是天理，像人之所以滿足於吃飽的感覺，當然是因為曾經有過飢餓的折磨。男人失戀了還好，頂多喝醉裝瘋滿街見到女人便追，女人不一樣，一下子掉進牛角尖裡想不開，搞出自殺的念頭。憂鬱症可以找西醫，可是內心的痛，西醫沒半點辦法，換心也沒用。來，自己倒。」老吳用腳把桌上格蘭菲迪威士忌的三角瓶往前一頂。
「戀愛的人哪，最麻煩的是那顆心，不是西醫講的心臟，是我哲學上講的心。戀愛人的心會慢慢慢慢，逐漸變得透明，愛得愈深它愈透，最後透得像玻璃水晶，讓人打老遠一看全明白。問題呀，心如果透明，和玻璃水晶一樣，它當然容易碎，不小心摔了下，碎得滿地都是，連用吸塵器都吸不乾淨。你到底聽懂了沒？然後人就又鬱又悶，怎麼辦？我給病人來帖逍遙散，其中的山梔性寒，能去熱涼血，丹皮也性寒，能清熱活血。心碎跟心炸了也差不多意思，熱引發炸，得去其熱性，逍遙散的作用便在於此。
「要眼淚做什麼？我不是說過它是藥引嗎，更像膠水，能讓碎了的心，一塊塊重新黏回去。
「不過，小倪，心碎了固然能補回去，但不再是以前那顆完整的心囉。按照我的理論，補好的心會變得老變得硬，好處是，變得比較禁得起摔；也有壞處，像口香糖嚼久，想吐掉。到了我這把年紀，心哪，已經是個黑色柏油球，誰也看不透，砸在牆上，別說碎，它還蹦蹦彈回來。我常說，四十五歲以後的男人很難戀愛，心成了刀槍不入的金鐘罩外加Gore-tex，愛情滲不進去。
「哎，不受傷也未必是好事。你知道有種人的神經反應遲緩，不會痛，你揍他捶他刺他砍他，都不痛。聽起來不錯是吧，錯，身體上破個口裂個縫，血流得一地也沒感覺。痛是老天給人的警報器，人才曉得受傷患病，得去找醫生。感覺不到痛，完了，等到發現受傷，血都快流乾，和玻璃人沒什麼兩樣。像你這種男人鐵齒，絕不戀愛？騙自己吧，表面上沒神經，遲早有天血流得滿屋，才忽然醒悟，戀愛了，來不及喲，我的逍遙散只能救有心的人，沒心的人──噢，去夜市吃豬心豬肺？小倪，你這是死抬槓，朽木不可雕也。
「我剛才不是說四十五歲以上的人很難戀愛，因為根本對戀愛沒感覺，也是這個道理，不痛就不會愛。我和茱麗呀，趁她不在我說老實話，我和她已經由當初乾柴碰上烈火的『愛』，變成『戀』，相依為命是『戀』，彼此傾訴也是『戀』。兩人湊在一起純粹是伴，『愛』少，『情』多。別老喝我的酒，你倒是聽懂了沒？
「還沒搞懂什麼是藥引？再說個故事，以前有個秀才進京考試，順利中了狀元，皇帝老兒把女兒嫁給他，這下子翰林兼駙馬，富貴至極。他也孝順，每年都送禮送錢去南方老家給他的母親。很多年之後，狀元成了宰相，他的兒子也考中進士，這在中國人叫老天能賞賜的最大福氣，老子宰相兒狀元。老媽媽幾十年沒見到兒子，想呀想地生重病，消息傳到北京，宰相痛哭一整夜，可是他工作繁忙，沒辦法請假回去，就請御醫代替他返鄉看老媽。行前宰相問御醫準備什麼藥材，還缺什麼沒？御醫說，樣樣皆備，但缺宰相大人鬚一撮──上鬍下鬚，這你該懂吧──因為老媽見不到兒子，能有一點鬚當藥引也是好的──你還不懂？糞土之牆，哎，算了。」
「懂不懂也沒關係，你就給我去找眼淚，又悲又痛的眼淚。別打混，委託人急得很。我這病人，可憐唷，人長得像年輕時候的林青霞，小號的，瘦點、矮點。一個女人家自己開店做生意，不求家裡，不求男人，偏偏什麼不好幹，談個鬼戀愛，結果男的腳踏兩條船，你們年輕人說的劈腿。上個月她急著想打聽出劈腿的對象是誰，要和對方談談，把男朋友搶回來，怎麼也找不出是誰，又不敢問男朋友，怕他面子掛不住地跑了。事情全悶在肚子裡，她的肝火為之上升，身體變得很虛，生理期大亂。
「她媽住在五股，特別帶她看病，西醫說很好，沒病。不放心，再帶到我這兒來，要我想法子找出病因。一把脈，不得了，虛得緊，連吃幾副藥也不見好轉，幸好我跟她熟了，把她騙開口，她呀，掙扎，該不該戳穿男朋友劈腿的把戲？一戳穿，可能男朋友沒了。不戳穿，耳朵聽的是男朋友來電話說要加班不能見面，腦袋想的是他跟那個女的去吃法國菜、去陽明山賞夜景，心痛哪。
「小倪，這個階段最煎熬，想像那個第三者長什麼樣，想像男朋友和她在一起有多親熱，想像男朋友家她買的萬把塊義大利床單上躺個別的女人。男女間的事，要是都能直接開口問，世界太平許多喲。下回介紹給你認識，不是叫你和她談戀愛，是讓她知道不論戀愛多痛苦，身為人，就不能不去愛，刀山油鍋也得走一遭，否則像你，沒愛沒戀的，一具殭屍。我的話前後矛盾？不矛盾。大膽面對愛情，小心應付愛情──還是矛盾？你他媽的是來打工的，還是來找我麻煩的！」
咳咳，倪克趕緊放下酒杯。不要錢的酒，果然喝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