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第三章
蘇珊不想待在這裡。她孩提時的家一片凌亂,維多利亞風的小房間散發出香菸和檀香的臭味。她坐在客廳裡從二手商店買回來的金色長沙發上,偶爾看看錶,兩腿一會兒交叉,一會兒放下,要不就是用手指捲著頭髮玩。
「妳弄完了嗎?」她終於開口問她母親。
蘇珊的母親,布麗絲,將一個大尺寸的木頭電線捲軸當作咖啡桌,把要做的東西攤在上頭。「就快好了。」布麗絲抬起頭來說。
每年的同一天晚上,布麗絲都會焚燒一個形似蘇珊父親的人像。蘇珊明白這樣做很瘋狂,但面對布麗絲,還是順著她比較好。布麗絲用一捆一捆的麥稈紮出一呎高的父親人像,再用棕色的打包繩纏繞起來。這作業流程經過不斷的改良。第一年,她從院子採來枯死的旱葉草,但草太濕,沒辦法燃燒。她不得不用煤油來點火,結果火星引燃旁邊的堆肥堆,最後鄰居還打九一一報警。現在布麗絲都到寵物用品店買現成包好的麥稈。麥稈裝在塑膠袋裡,上頭還印著兔子的圖片。
蘇珊說過今年不會來,但現在她坐在那邊,注視著母親用打包繩緊緊纏繞小草人的大腿骨。
布麗絲割斷繩子,在草人的腳踝處打了個結,然後抽一口菸。這就是布麗絲:每天喝綠藻,抽薄荷菸,行為經常自相矛盾。不化妝卻搽血紅色的唇膏,而且每天搽,從不曾忘記。拒絕穿毛皮製品,除了身上那件過時的豹皮大衣。她是素食主義者,但吃牛奶巧克力。蘇珊總是覺得,跟她相較起來自己沒那麼漂亮、沒那麼迷人,也沒那麼瘋狂。
蘇珊承認她跟布麗絲的確有兩個共通點:她們都相信頭髮有變成藝術品的潛力,還有,兩人看男人的眼光都很差。布麗絲靠剪頭髮維生,自己卻留了一頭及腰、褪色的嬉皮雷鬼頭。蘇珊自己染頭髮,把長度到下巴的短髮染成嫉妒綠、羅蘭紫,或者最近的棉花糖粉紅。
布麗絲審視自己的手工成品,滿意地點點頭。「完成了!」她說。她原先盤腿坐在地板上,說完,站起來衝進廚房,一綹綹的髮辮在身後飄動著。過一會兒,拿著一張照片再度出現。
「我想妳可能會想要這個。」她說。
蘇珊接過那張彩色快照。那是她在學走路時拍的照片,她跟父親一起站在庭院裡。當時他仍留著濃密的鬍子,彎下腰牽著她的手;她眉開眼笑地抬頭望著他,臉頰胖嘟嘟,牙齒細細小小的。她的棕髮綁成散亂的辮子,身上的紅衣裳髒了,而他穿著一件T恤和破洞的牛仔褲。兩個人都曬得黑黑的,打著赤腳,看起來非常的快樂。蘇珊以前從沒看過這張照片。
她感到一波悲傷的浪潮沖擊著她。「妳在哪裡找到這張照片的?」她問。
「在一箱他的舊文件裡。」
蘇珊的父親在她十四歲時去世。如今蘇珊想到他,總記得他和藹可親又充滿智慧,是完美父親的化身。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單純。但自從他走後,她和布麗絲兩人都崩潰了,所以他一定具有某種能使他們安定的影響力。
「他非常愛妳。」布麗絲輕聲地說。
蘇珊想要抽根菸,但她小時候成天告誡布麗絲,抽菸會導致肺癌,所以她不想在布麗絲身邊抽菸。因為這樣一來,好像在承認自己的失敗。
布麗絲看來想要說點母親會說的話。她手伸過來,輕柔地撫平蘇珊粉紅色的髮絲。「顏色有點褪了。到美容院來,我幫妳補染。粉紅色很適合妳,妳看起來很漂亮。」
「我長得不漂亮,」蘇珊說著,轉過身去。「我很引人注目,那跟漂亮是不一樣的。」
布麗絲縮回她的手。
後院裡又暗又濕。後陽台的燈照亮半圈泥濘的草地,還有種得太靠近屋子所以乾枯掉了的佛甲草。草人在銅製的火盆裡。布麗絲傾身向前,用白色塑膠打火機點燃麥稈,然後退到後面站。麥稈劈啪作響地燃燒,火舌爬上小草人的軀幹,最後將它整個吞噬掉。它細小的手臂張得大大的,彷彿受到驚嚇。之後它失去所有的人形輪廓,化為橘色的火焰。蘇珊和布麗絲每年焚燒蘇珊的父親,好放手讓他走,重新開始。至少她們原本是這麼想的。假如成功的話,或許她們就會停止這個儀式。
蘇珊的眼裡盈滿淚水,她轉過身去。事情就是這樣。妳正以為自己的情緒穩定,結果死去的父親過生日,然後瘋狂的母親為了紀念他,燒掉一個麥稈娃娃。
「我得走了。」蘇珊說:「我跟人約好要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