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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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森林公園十分漂亮。波特蘭淡灰色的天空隱身在綠樹形成的頂篷後頭,幾乎看不見。山楊、鐵杉、香柏、楓樹將光線過濾成閃閃發亮的淡綠色,微風輕輕撥弄著樹葉。牽牛花和常春藤攀爬上長滿青苔的樹幹,緊緊纏住黑莓樹叢和羊齒蕨,大量的爬藤植物在擁擠的泥土小徑兩旁堆疊到腰部的高度。小溪奔流翻騰,小鳥啁啾。這一切如此宜人,宛如︽湖濱散記︾中的景色,除了那具屍體之外。
這女人已死了好一陣子。她的頭蓋骨暴露在外;頭皮向後縮,糾結成一團的紅髮與前額的髮際線分開了數吋。動物啃噬過她的臉,使她的眼睛、大腦暴露在腐敗的作用力之下。她的鼻子不見了,底下三角形骨骸的凹痕裸露出來;眼窩深陷,盛了兩碗滑溜、有如肥皂的脂肪。頸部和耳朵的肌膚起了水泡且開始腐爛,一條一條向後掀開,框住那恐怖的骷髏頭;嘴巴大張猶如萬聖節前夕的骨骸。
「你有在聽嗎?」
亞契將注意力轉回到貼著耳朵的手機上。「有啊。」
「要我等你吃晚餐嗎?」
他低頭俯視死去的女子,思緒已經放到這件案子上了。可能是吸食毒品過量,可能是謀殺,也可能是從七四七客機的起落架艙跌落下來的。最後一個可能性亞契曾在﹁法網遊龍﹂某一集中看過。「我想不用了。」他對著手機說。
他聽得出黛比聲音中的關切,這份關切他已經很熟悉了。他這陣子表現良好,止痛藥的量減少了,體重也增加了一些。但他和黛比兩人都明白這一切全都太過脆弱。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裝模作樣。假裝自己在生活、在呼吸、在工作;假裝自己將會好轉──這樣子似乎能幫助那些他所愛的人。這點非常重要。為了他們,他起碼可以裝給他們安心。「那保證你會吃點東西吧。」她嘆口氣說。
「我會和亨利一起隨便找點東西吃。」亞契輕輕將手機闔上,放進外套口袋。他的手指碰觸到同樣放在口袋裡的黃銅藥盒,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他的苦難經歷已經是兩年半前的事情了。他才剛休完病假回來幾個月,就有足夠的時間逮到他的第二名連續殺人犯。他想,他該做張名片:連續殺人犯逮捕專家,或許該用浮雕的字樣。他的頭痛了起來,反射性地打開藥盒的蓋子,隨即鬆開手指,將手從口袋裡伸出來,爬梳一下頭髮。不,現在不要。
他在羅倫佐‧羅賓斯的身旁蹲下,距離屍體只有幾吋,羅賓斯正蹲坐在腳後跟上,他的一頭雷鬼髮辮隱藏在白色泰維克防護衣的兜帽下。溪床裡平坦的石頭上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
「你老婆打來的?」羅賓斯問。
亞契從另一個口袋掏出小筆記本和筆。閃光燈泡突然閃了一下,原來是犯罪現場的照相師在他們身後拍照。「我的前妻。」
「你們還密切聯絡嗎?」
亞契在筆記本上畫下女人的輪廓。標示出周圍樹木的位置,以及底下的小溪。「我們住在一起。」
「喔。」
閃光燈泡又閃了一次。「說來話長。」亞契說,用一隻手揉揉眼睛。
羅賓斯用鑷子掀起女人鬆脫的頭皮,以探看底下的狀況。他一拉開,許多黑螞蟻就倉皇逃出,爬上她的頭蓋骨,鑽到鼻腔內腐化的組織裡去。「狗來過這裡。」
「野生的嗎?」亞契問,一邊轉身查看四周濃密的森林。森林公園佔地五千英畝,是國內最大的市內野生公園。境內的部分地區很偏僻,其他地區則人潮擁擠。發現屍體的地點是在公園較低窪的區域,經常有固定造訪的慢跑者、健行者及騎登山車者出入。山坡上甚至看得見幾間房舍。
「很可能是人養的。」羅賓斯說。他轉身,用戴著乳膠手套的大拇指往山坡上一比。「屍體在這麼下面,又在矮樹叢後,從小路上看不見。跑步的人帶著沒拴鍊條的狗過來,狗就活力充沛地爬到這下面,從屍體上扯下一大塊臉頰。」他低頭看著屍體,聳了聳肩。「他們以為狗發現的是一隻死掉的鳥,或其他動物。主人讓狗到處聞,自己繼續跑步。」
「你是說她被哈巴狗吃了?」
「一次吃一點,吃了幾個禮拜吧。」
亞契搖搖頭。「這下可好了。」
羅賓斯挑眉抬頭望著那條小路。「奇怪的是,居然沒人聞到味道。」
「有條污水管滲漏,」亞契說。「山頂上的某間屋子。」
羅賓斯的眉毛再往上挑高幾毫米。「漏了兩個禮拜?」
亞契在筆記本上畫出一條健行的小徑。小徑最接近此地的一段,或許是在上方四十呎處。之後小徑彎曲,更朝山坡上去,深入到樹林中。「人會自己找理由。」
「你覺得她是妓女嗎?」
「根據鞋子來看嗎?」她的腳上仍穿著一隻透明塑膠製的琥珀色高跟鞋。他們發現另一隻藏在幾碼外的羊齒蕨底下的苔蘚中。「或許吧。又或許她是時髦的十三歲少女,這很難判斷。」亞契望著那張咧開的嘴。在周圍的血液和軟骨的對照下,牙齒顯得又整齊又潔白。「她有一口好牙。」
「是啊,」羅賓斯輕聲附和。「她的牙齒確實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