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查克‧顧威盤腿坐在當舖頂樓的角落,腿上架著他爸爸的筆記型電腦。整棟樓裡只有這個地方才有無線訊號讓他連上網,這附近某個鄰居家裡有未加密的無線網路。無線訊號很弱,只有一、兩格,他的搜尋慢如龜速。
他爸爸不讓他用這部電腦,其實他現在應該要在床上睡覺才對。這個十一歲小男孩平常就很難入眠了,嚴重失眠的情況一直沒讓爸媽發現。
不眠查克!這是他創造的第一個超級英雄。查克‧顧威自編、自畫、自己寫上對話、自己製作線稿的八頁全彩漫畫。故事內容圍繞著一名青少年在夜裡守護紐約街頭,打擊恐怖份子與破壞環境的罪犯。披風的縐褶和立體感他怎麼畫都不對勁,不過他畫的臉孔還算可以,肌肉線條也算尚佳。
紐約市現在正需要不眠查克。睡眠很奢侈,如果有人知道他所知道的訊息,根本無法輕易入睡。
如果有人見過他所見過的畫面。
查克應該要在三樓空臥室的羽絨睡袋裡睡覺才對,那個房間聞起來有衣櫃的味道,就像他爺爺奶奶家那用松木打造的舊房間一樣──那種房間除了貪玩的小孩會進去冒險之外根本不會有人打開。那間房間很狹小,格局也不方正,瑟拉齊安先生(還是該稱瑟拉齊安教授?查克還不確定,因為那個老人經營一樓的當舖)當作儲藏室。書本歪歪斜斜地堆成高塔,還有許多老舊的鏡子,櫥櫃裡都是舊衣服,有幾個抽屜還鎖了起來──真的鎖很牢,不是那種用迴紋針或原子筆就能撬開的假鎖(查克已經試過了)。
捕鼠員飛特(他說查克也可以叫他阿飛)把一部古老的八位元任天堂卡匣式遊戲機接上別人拿來典當的三洋電視,那部電視沒有按鈕,只有轉盤。都是他從樓下展示間搬上來的。他們要他留在房間裡玩「薩爾達傳說」,不過房間門沒鎖,他爸爸和飛特加裝了鐵窗欄杆(在房屋內側,不是在房子外面),閂在牆樑上。欄杆其實是來自一個籠子,瑟拉齊安先生說它從一九七○年後就一直擱著。
他們不是要把他關在裡面,這點查克很清楚,他們是要把她關在外面。
他在疾病管制局的網站裡尋找他爸爸的專頁,結果發現「查無此頁」,所以他們已經把他爸爸從政府網站上除名了。在新聞網站中搜尋「伊費‧顧威博士」,找到的報導都說他是敗壞疾管局名聲的公務員,假造影片,播放出人類蛻變成吸血鬼後被摧毀的畫面。新聞報導指稱他上傳影片(其實是查克替他上傳的,他爸爸不讓他看那一段影片)只是為了個人目的而誇大日蝕造成的精神失序。顯然,這根本就是狗屁。他爸爸除了拯救生命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目的」?有個新聞網站對顧威的描述是「經過證實,顧威有酗酒前例,目前身陷監護權之爭,本站認為此人已綁架親生兒子,逃避追緝。」這段話讓查克心口一寒。這篇報導還說顧威的前妻與男友雙雙失蹤,研判可能身亡。
這幾天發生的事全都讓查克很想吐,不過這篇報導中的不實資訊和謊言讓他最不舒服。全都錯了,尤其最後那一部分。他們真的不知道真相嗎?還是……他們不在乎?或許他們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消費他爸媽的人生挫折吧?
至於回應呢?網友的留言更離譜。他沒辦法面對他們對他爸爸的評論,那些匿名網友自以為正義而狂妄驕傲。他現在就必須面對發生在他媽媽身上那不堪的真實,那些毒舌的部落格和論壇沒掌握到重點。
你要如何哀悼追思一個沒有死透的人?若有人對你的慾望永遠不會消失,你對他的畏懼要如何表現?
如果世人發現真相的方式和查克一樣,那他爸爸就能洗刷污名、恢復聲譽,讓大家重視他的聲音──不過即便這樣也不能改變其他事。他的媽媽、他的人生再也不一樣了。
所以,基本上,查克希望這一切趕快落幕。他希望能有奇蹟,讓一切恢復正常、回歸秩序。他還小的時候(大概五歲吧)曾經打破一面鏡子,然後用床單蓋起來認真祈禱,希望在他爸媽發現之前鏡子能恢復原狀。他也曾祈禱他爸媽能再度墜入愛河,願他們有一天起床就明白離婚是多麼糊塗的錯誤。
現在他則暗自希望他爸爸可以採取超凡的行動。目睹這一切後,查克仍認為前方會有圓滿的結局等著他們,等著所有人。或許還可以把媽媽變成她原本的模樣。
他突然很想哭,這次他不壓抑想哭的念頭了。他在頂樓,身旁無人。他好想好想再見媽媽一面,這個想法令他悚然一驚──但他仍盼著她來。他要直視她的雙眼,要聽聽她的聲音。他希望她能為他解釋她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多惱人的舉動。乖,馬上就沒事了……
深夜裡不知何處傳來尖叫聲,把他帶回現實。他往上城的方向瞟一眼,看到西邊竄出火焰,一陣濃煙。他抬起頭,黑夜無星。只有幾部飛機。他那天下午還聽到戰鬥機從頭上飛過。
查克抬起手肘,用肘間的袖子擦擦臉,又回頭去看電腦。他在桌面搜尋了一下,就發現他不該看的影片放在哪個資料夾裡。他打開檔案,聽到爸爸的聲音,就知道操作攝影機的人是他爸爸。查克的攝影機,他爸爸跟他借的。
剛開始看不清楚在拍什麼,有個東西在一間棚子裡的陰影處。那東西四肢伏地往前傾,喉嚨發出低吼聲,還有身體更深處發出來的嘶喊聲。鐵鍊叮叮噹噹的聲音。攝影機的鏡頭拉近,那個陰暗的東西比較清楚了,查克看到他張著嘴。嘴巴怎麼能張那麼開?而且他嘴裡還有個像銀魚的東西不斷拍動搖晃。
那怪物的眼睛又大又亮。他原本以為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悲傷、很難過。他的脖子上束了個項圈(顯然是狗的項圈),項圈接在鐵鍊上,鐵鍊接在妖怪後方的泥地上。怪物在陰暗的棚子裡看起來很蒼白,毫無血色,簡直就快要發光了。然後他聽到了奇怪的機械聲──咻碰、咻碰、咻碰,三枚銀釘從攝影機後方往前飛(是爸發射的嗎?),像針頭般大的子彈擊中怪物。怪物發出怒吼,錄影畫面突然搖晃,往上舉,孱弱的怪獸被痛苦淹沒。
「夠了。」錄影中出現一個聲音。那是瑟拉齊安先生的聲音,不過查克從來沒聽這慈祥老邁的當舖老闆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們還是要慈悲一點。」
老先生走進鏡頭裡,唸唸有詞,聽起來是種很古老的外國語言──好像在召喚靈力或唸咒。他揚起銀劍(在月光下顯得既長又亮),棚裡的妖怪一嚎,瑟拉齊安先生便猛力一揮……
下方街道傳來的聲音讓查克的吸引力離開了影片。他闔上筆記型電腦,站起身,和頂樓邊緣保持距離,俯瞰著一一八街。
五個男人沿著街道朝當舖走來,後面有一部休旅車慢慢跟著。他們都帶了武器──槍,敲打經過的每一扇門。休旅車在路口前停下來,就停在當舖門口。步行的那幾個人靠近這棟樓,用力搖著鐵門,大喊著,「開門哪!」
查克往後退,走到門邊,心想他最好回房間,免得有人來找他。
這時他看到她了。一個女孩,十幾歲,可能是高中生。站在附近另一棟樓的屋頂,兩棟樓之間相隔著空曠的停車場。微風徐來,吹起她的連身睡衣,裙襬磨著膝蓋,可是她的頭髮文風不動,又直又重。
她站在屋頂高起的邊緣,就站在崖邊,保持完美的平衡,絲毫不動。她在崖邊蓄勢待發,好像準備往下躍。不可能的跳躍。她想縱身一跳,而且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查克睜大雙眼。他不知道,他不確定,但他很納悶。
他不作多想,舉起手,朝她一揮。
她回眸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