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夏亞軍先生才是這篇小說的真正創造者。
我必須要在此闡明,
夏亞軍先生所進行的工作,遠遠不止於把我口述的故事記錄下來而已。
儘管,
由於中華民族那與生俱來的謙遜美德,
他總是婉言否認這一事實。
另外,本文含有一個敘述性詭計,
敬請注意。
馮維本
(本傑明‧維特施泰因)
1
日落時分,行將就木的太陽,為大地萬物鋪灑上最後一層金黃。沉沉暮色之下,那些經歷了一天辛勞的人們,此刻早已是疲累不堪,昏昏欲睡。
中國古代的智者們,於是便將這段時間稱作「黃昏」。
這個故事,正是從一個不尋常的黃昏講起。
學校正式進入暑假的那一天,沉默寡言的魏默先生,開著那輛同樣平穩安靜得惹人厭煩的梅賽德斯轎車,從宿舍直接把我運回了位於慕尼黑郊外的家中。自此以後,無聊的生活已經持續了超過一個星期。
在夏季的歐洲,白晝的時間總是變得格外漫長。下午七點半,我坐在臥室的陽臺上,悠然自得地讀著一本小說。夕陽的餘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慵懶而舒適,手臂開始變得搖搖欲墜。
於是──啪。
書本從我的手中滑落,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伏在一旁的伊莉莎白。
「哎呀!對不起。」我連忙道歉,睡意也頓時煙消雲散。
還好,寬宏大量的伊莉莎白只是低沉地咕噥了一聲,便繼續饒有興味地耍弄著一個小號足球。這未免顯得有些幼稚,畢竟,她已經年滿七週歲了。
「喂,茜茜,」我喃喃道,「妳現在可是匈牙利的女王陛下了啊。」
作為回應,伊莉莎白親暱地蹭了蹭我的小腿,似乎是在表示她也更加青睞這個名字。
叩。房間的門上傳來一下短促的敲擊。僅僅從這敲門的方式,便可以知道在房間外面站著的是胖乎乎的魏默太太。這位和藹可親的女士在我家擔任廚師和幫傭,據說已經超過二十五年了,幾乎就和她丈夫的司機生涯一樣長久。
「請進。」
我聽見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但魏默太太並沒有走到裡面來。
「本,」她以帶著濃厚巴伐利亞口音的德語說道,「維特施泰因太太在客廳,她想見你。」
她指的是瑪麗‧維特施泰因──我的母親──準確地說,應該是我的養母才對。
「好的,我馬上就過去。謝謝您。」
「下樓梯的時候請小心一點,早上地板剛打了蠟,注意不要滑倒了啊。」
我忍俊不禁。過去十年──或許更久了也不一定,魏默太太每年都會說上兩遍一模一樣的話,自己卻仿似渾然不覺。「我知道了,請放心。」我回答道。
門被重新關了起來。隨著走廊上那敦實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從陽臺回到室內,在衛生間簡單地洗了洗臉,然後換上外出的衣服和皮鞋。當一切準備就緒後,伊莉莎白早就耐心地蹲在門邊等候了。
「茜茜,我們走吧。」
這條出色的金毛尋回犬立刻昂起頭來,我輕輕撫摸著她脖子周圍的軟毛,牽起與她項圈相連的繩子。
我家是一幢對稱結構的房子,樓梯建在正中央,我的臥室位於二樓走廊的盡頭,因而擁有一個可以充分享受日照的陽臺──對此,雅絲敏從來無法掩飾她的嫉妒。我踏在走廊的木頭地板上,感覺似乎是和昨天有些不一樣,當然,這不過是因為聽了魏默太太的話而產生的心理作用罷了。
經過索菲亞‧馮‧維特施泰因的巨幅肖像油畫時──她是父親的祖母,我的曾祖母;據說,是那個時代歐洲最美麗的女性之一──我習慣性地伸手摸了摸鍍金的畫框,然後沿著弧形的樓梯走到一樓。這是一個橢圓形的門廳,樓梯和通向外面的大門分居兩端,四周裝飾著古希臘的愛奧尼式圓柱。大理石鑲嵌的地面平整堅硬,透過鞋底,一股冰涼的氣息從腳下直滲上來,在炎熱的夏天裡感覺十分清爽。門廳一側是兩間書房、擺放有中式八仙桌的餐廳,以及魏默太太神聖不可侵犯的廚房。另一側則是寬敞的客廳和起居室,和樓上的每個臥室一樣,鋪設了厚實的地毯。
當腳下傳來那種柔軟質感的時候,我朗聲道:
「媽媽,您找我嗎?」
從壁爐的方向響起了母親溫柔的聲音:
「啊,本,你來得正好。」
令我略微感到驚奇的是,母親說的是英語。母親雖然已經在歐洲大陸居住多年,但卻是地道的倫敦人,斯坦福橋球場和皇后劇院的忠實觀眾。遺憾的是,在這幢所有人都說德語的房子裡,那一口迷人的英國腔並沒有多少用武之地──
等等,這麼說來──
我們居住在德國,假如在場的其他人都是說德語的話,母親就一定會說德語;剛才母親說的是英語,不是德語;所以,這個客廳裡,此刻至少有一位不會說德語的第三者在場。生活在這幢房子裡的所有人都會說德語;在我面前,客廳裡的某個人並不會說德語;所以,這個人就必然是從外面來的。
大前提、小前提、結論。亞里斯多德的三段論推理,嚴謹得令人為之傾倒的邏輯,宛若一件完美無缺的藝術品。真正的經典,即使經歷了許多世紀,被無數人引用過,也絕對不會成為過時的陳腔濫調。
某種奇妙的混合氣味,恰好在這時飄進我的鼻孔──其中包含有女士用的香水,我立刻辨別了出來。並不是母親慣用的那種,主調是清香的橡木,宛若剛啟封的紅酒,適合更年輕一些的職業女性。
當然,我並非什麼時尚專家。不過,雅絲敏的閨中密友,瑪蒂爾達也是同款香水的忠實擁護者。這氣味對我來說並不陌生。
「歡迎,」我禮貌地用英語說道,「您的光臨,實在是讓寒舍蓬蓽生輝。」
我們的客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從動作的幅度判斷,這是一位苗條的女士。她並沒有穿高跟鞋,個子比我矮一些,大約在一米七十左右。
「WHEN小姐,這是我的兒子,本傑明。本,親愛的,我希望你來認識一下WHEN YOU DIE小姐。她目前在你爸爸的辦公室擔任實習生──和你一樣,她也是來自中國的哦。」
W-WHEN YOU DIE?當你死掉的時候??雖然母親竭力裝出一本正經的語氣,但過猶不及,反而將她心裡的糾結表露無遺。
「媽媽,拜託您不懂發音就不要隨便說人家的名字啦。」我當即向母親抱怨,然後改用中文說道,「對不起,我沒有聽清楚您的名字。」
「我叫溫幼蝶,」陌生的女性同樣以中文回答,「溫暖的溫、幼小的幼、蝴蝶的蝶。你好。」
就是嘛!分明多漂亮的名字,什麼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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