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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個時候一定是向黑暗投降了,因為片刻之後我發現只剩我一個人。媽和爸不見了,瑪蒂妲、松利、愛德華表叔都不見了。如果愛倫保姆留著,我也看不見她;事實上,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只看到小小的光點穿透了逐漸消退的黑暗。就在這時我聞到一種發霉的味道,猶如殘冬的塊根儲藏窖,只剩下夏季作物腐敗中的外殼,覆上了一層黴菌,任由潛伏在潮濕土壤中的東西飽餐。
「愛倫保姆?」我低喚她的名字。我的喉嚨好痛,接下來的幾口呼吸既短又淺,而且痛出了眼淚。
愛倫保姆不作聲,但是我知道她在房間裡,我在黯黮的黑暗中感覺到她的存在。我再一次喊她,這次較大聲,準備好接受說完話之後的喉嚨燒灼。
這一次她仍不作聲。
我很冷,身上雖然堆了厚厚的幾床被子,還是又開始發抖。爸在我的房間裝設了一個小火爐,提供暖氣,剛才大家都在時,爐火燒得很旺,現在爐子卻黑漆漆的,木頭蒙上冰冷的塵土和灰燼,灰撲撲的,彷彿和上一次生火隔了幾週的時間。
我左後方有動靜,我笨拙地轉身,想看看是什麼。我一動脖子就痛,我盡量忽略,瞇眼抵抗疼痛。如果是愛倫保姆在動,那她的動作也未免太快了,我連一眼都沒看見,因為等我的眼睛找到了我認為是她所在的地方,我只看見我的五斗櫃一角,以及我吊掛在牆上的大衣。大衣微微擺動,我並沒有忽略,我的窗戶都關得很緊,所以風是吹不進來的;大衣會晃動是別的原因造成的。
「妳為什麼要躲起來,愛倫保姆?妳嚇到我了。」話一出口,我就想收回。讓爸知道我表露出恐懼,遑論還訴之於口,他一定會責罵我,可是我沒來得及管住自己的嘴巴。
得不到回應,我全身僵直,硬是壓下了身體的顫抖,趁機吸口氣,聆聽著房間四周。剛才我在吸氣時,聽見了有人也在吸氣;這一次聲音發自我的右邊,靠近門口。我把沉甸甸的腦袋瓜向那個方向轉動,仍是什麼也沒看見,門縫下傳來走道的隱約光線,但是光線似乎不敢越過門檻,彷彿是不敢冒犯了盤據房間的強大黑暗。我吐出肺裡的空氣,又聽見熟悉的聲音飄了過來,是某人跟我同步呼吸的聲音。我只要憋住氣,我這位不請自來的同伴也會憋住氣,好像是在玩什麼模仿遊戲,讓人忐忑不安。
我回頭看著房間門,看著門縫的光。我覺得我在光中看見了陰影移動。我猜想是瑪蒂妲耳朵貼著門,專注諦聽,兩腳動來動去,什麼也聽不見,然後閉上眼睛,希望少了一種感官能夠讓另一種感官更敏銳。
我察覺到左邊有動靜,用力把頭轉向小火爐那邊。這一次我看見了愛倫保姆,她俯身在爐子前,拿著撥火棒戳木頭。木頭啪響,不一會兒,我就看見了一簇橘色火苗。她不往上添柴火,只是翻動那小小的一團火,把著火的木頭撥散,讓火苗熄滅。
「我好冷,愛倫保姆。妳為什麼把火滅掉?」隨著說話吐出的氣息在我的上方盤旋,化成一團白煙。
愛倫保姆抬頭看我,不到幾秒鐘,她就消失了。我不確定我是被陰影戲弄了,或是又昏了過去,可是那一刻她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不過我在她消失之前看見了她的眼睛,是最明亮的藍色。我覺得很奇怪,房間裡這麼暗,我還能看見她的眼睛,可是我看得很清楚,部分的我認為是她想要讓我看見的。除了她的眼睛之外,我還看到她的紅唇彎起一抹笑,甚至還聽見笑聲,儘管極短,卻是房間中唯一的聲音。
有人輕拂我的臉頰,我險些就從床上跳起來,我猛地轉頭,發現是愛倫保姆坐在之前媽坐的椅子上,一手向我的額頭伸來。我感覺不到她的體溫,一點熱度也沒有。說她是拿引火柴或是棒針來碰我還差不多。她收回手,我以為會看到她戴著手套,卻不是這麼回事,她沒戴手套。我訝然看著她的手,膚如凝脂,細嫩如嬰兒,修剪得很齊整的長指甲。實在不像是一雙勞動的手,倒像是皇族的,即使是七歲的我手上也留下了勞動的痕跡,而比起同年齡的孩子來,我可養尊處優得多呢。我的左手食指根那兒有道傷疤,始終沒能痊癒,是我小時候被樓下的窗框割傷的。不規則的金屬切穿了我的皮膚,鮮血噴湧,但是我並沒有哭,媽還覺得很訝異,誇獎我受傷了還這麼勇敢。她盡可能包紮了傷口,可是傷口太深,縫合會比較好,我會把這件小事說出來是因為愛倫保姆的手上可沒有日常生活會造成的一絲一毫傷疤。
愛倫保姆發現我瞪著她的手,就收了回去,撥開我眼前的頭髮。「你的病惡化得很嚴重;你出現了幻覺,高燒不退,痛嗎?」
我想點頭,卻是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光是睜著眼睛就很痛苦,但我還是不肯閉眼,無法不看她。
「一定很痛。」
我以為她指的是發燒,可是後來我才明白她是在看我的胳臂。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胳臂抬起來。我看到手肘下方有三條水蛭,手肘之上至少還有兩條。全都吸血吸得身體鼓脹。最大的一條靠近我的手腕,好似快爆裂了,油膩膩的軀體劇烈扭動,起勁地吸吮我的皮膚。我的另一條胳臂上也有不下六條的水蛭。我知道愛德華表叔也在我的雙腿和雙腳上放了水蛭。
淚水湧上了眼眶,愛倫保姆以冰冷的指尖幫我拭淚。然後我看著她把手指放在唇上,品嘗鹹味。接著無聲地以同一隻手指點著在我手腕上蠕動的胖水蛭,一施壓,那隻小生物就混身哆嗦,向內凹陷,就在我的眼前從渾圓多汁變 成了乾涸的粉塵,隨即就消失了,無影無蹤,只在我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塊污痕以及牠剛才吸血處的一個小紅孔。愛倫保姆的手指因為血而變得紅豔:我的血。
「你相信我嗎?」她說。
我勉強點頭,說不出話來。
「你不該相信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