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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乾脆不出現更好
「你幹嘛跑成這樣?你犯法了嗎?」
「喂!妳幹嘛不早點說話啊,盯著我看又死追著我,嚇死我了!」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長得跟你很像的人,愈看愈像你,正打算和你搭話,你自己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她言之有理,我無可反駁。虛脫、荒謬,此刻我的心情難以言喻,我雖想過有朝一日與她重逢,但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這副德性。
怪不得有股奇怪的預感,本以為已經遺忘的四年前回憶瞬間湧現,說不定後來的我看到窗外有穿黑衣的女人走過也會下意識注視,正是因為四年前我在機場見她的最後一面,喔,不,是我單方面相信是她的那個人,也是一身黑衣。
一切過於突然、衝擊,她脫下口罩笑道,「因為你,我跑一跑肚子餓了啦,請我吃炸雞。」她厚臉皮到彷彿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都不算什麼。
我們是可以笑著裝熟的關係嗎?偶爾想起妳,我還是會撕心裂肺,妳真是……內心五味雜陳的我卻違背本意地邁開腳步,向她推薦附近有名的炸雞店。
不知不覺間,我們面對面地坐下了。
「唉呦,好熱。」
她脫下帽子,順著她的動作,一頭短髮髮絲沿著下巴線散落。我們交往時,她留著及肩長髮,如今我總算看清了她的五官,她沒什麼變,馬上要三十歲的她帶著稚氣未脫的成熟,未施脂粉的臉龐和過去相差無幾。她以前就不會畫大濃妝,一方面是皮膚底子夠好,不需要刻意打扮,一方面是她會化妝的朋友只教了她一種畫法,然而在我眼中,她已足夠美麗。
「哇,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碰到你,喂,你看到我不高興嗎?」
在我調整呼吸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尷尬地嘟囔著。
「當、當然高興……」
雖說我的心情不是一句高興就能表達的。
「你過得好嗎?我們多久沒見了?」
「大概四年吧?還不就那樣過,上上班也沒幹嘛……」
「已經四年了嗎?哇……」
她一臉神奇,合攏雙手感嘆。
「妳呢?做什麼工作?」
「啊,我是編輯。」
「妳在出版社上班?」
「對啊,不過我最近考慮出來獨立。」
「這樣啊,我也很想辭職。」
仔細想想,我和她交往的時候還在找工作,滿腦子就業念頭,原來人心如此難測多變。
「妳以前就想進出版界,不是滿好的嘛。」
「好不好很難說。真的進入這一行就覺得不怎麼好。你呢?美國怎樣?過得好嗎?」
我們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般閒話家常,直到「美國」這個字眼喚起了我遺忘的情緒。這段日子以來,這個話題出現在我和朋友的酒桌上無數次,那次的離別傷我極深,讓我變得無比淒涼。當時的我孤獨怨恨地在陌生的小房間裡,度過了美國第一個夜晚,而我沒想過會和當事人聊起這個話題。
「……就那樣。」
「那樣是哪樣?」
「沒什麼……我不想聊這個。」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她不當一回事的反問,讓我的理智一秒斷線。
「妳怎麼可以問我為什麼?」
她睜大眼,一臉狀況外地反問我,真是做賊的喊捉賊。
「怎麼了嗎?為什麼不能問?」
「妳那樣子……單方面簡訊分手,還問我為什麼?」
「……」
「妳讓我多難受、傷我多深,現在隨隨便便出現在我面前,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和妳是在辦兩人同學會嗎?」
說著說著,一股辛酸湧上心頭,我氣憤到直接飆淚,哇,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整個走楣運衰到爆不說,我萬萬沒想到我會坐在上班族最愛的炸雞店裡哭,我對自己感到萬分心寒,於是飛快地擦掉淚水。
原先默不作聲的她突然大吼說:
「有人叫你走嗎!」
「……?」
她的雙眼噙淚。
「是你自己要去的!我叫你不要去!你以為只有你難受嗎?你又懂我的心情嗎?」
不知何時她情緒潰堤,埋首痛哭,我當場嚇到眼淚頓時收回。
「那個……」
我不知所措地碰了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
她整個身體縮起來尖銳地說,然後又哭了好一陣子,她哭,我也只能坐在一旁發愣。那個單方面傳分手簡訊,連我飛去美國的十三、四個小時之間,一則訊息都沒有,之後無情斷絕聯絡的壞女人到底是誰?
我的朋友們知道這件事後,紛紛問我她是不是劈腿了?她是不是一知道我要去美國就劈腿?我之所以沒有嚴正申斥朋友們對她的責難,是因為如果我不那樣想,會撐不下去。
然而那樣的她現在卻在我面前哭泣。女人心,海底針。
店員看到她低頭抽泣的樣子,十分彆扭地把啤酒和炸雞放上桌,在我們的餐點還沒上桌前,我們就已經吵翻天了。
我們荒謬離譜的行徑把彼此累得筋疲力竭,最後默默地吃起了炸雞,我跟著她舉起啤酒杯乾杯,涼爽的生啤下肚,杯子瞬間見底。等我稍微緩過情緒之後,我慢半拍意識到自己的樣子有多窮酸,剛才跑得滿身是汗,我一定變得很落魄吧……那也沒辦法,今天是帥不起來了。
我讚嘆著炸得酥脆的外皮後大啃炸雞,想也沒多想地說:
「妳用那種方式分手,害我現在不敢相信女人了。」
「少在那邊搞笑。」
「真的好不好。在那之後,我在美國和韓國都沒談過像樣的戀愛。」
她敷衍點頭,回嘴:
「我才不敢相信男人了好不好,雖然未必是因為你。」
「為什麼?」
「因為遇到了太多瘋子。」
「什麼瘋子?」
「就是瘋子……」
「妳幹嘛跟那些瘋男人交往?妳條件哪裡不如人了!」
我有說這種話的資格嗎?不好說,但我忍不住怒氣沖沖地開口,她本來安靜地啃著炸雞,靜到讓人擔心不知道何時又會落淚,然而她下一秒提高音量說:
「瘋子額頭上會貼著我是瘋子嗎?我要怎麼知道他們是瘋子,避開他們!我以後不交男朋友了。我受夠韓男了。」
天啊。
我不覺間爆笑出聲。
「哇,妳剛才說了『韓男』嗎?」
「是啊。」
「我第一次親耳聽到人家這樣說。」
「你不上網嗎?」
「上啊,所以我才說第一次親耳聽到!」
我是真心感到神奇才這樣說,但她一臉心寒。
「看你身邊的人,我可以大概猜得到。」
我看著她冒出了一個有趣的想法。
「喂,那我也是韓男嗎?」
「我哪知道你現在是怎樣的人?」
「那從四年前看來呢?」
她露出無言以對的表情後蹙眉認真地回想,這算什麼,我為什麼要緊張?等待她回答的時間,我緊張地喘不過氣,她總算開口:
「你是有一點韓男的氣質。」
「噗哈哈哈!胡說八道。哪裡有比我更善良,替女友處處著想的男友。」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說你有韓男的氣質。」
她的話使我再次爆笑,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話,她也衝著我笑,是那種萬念俱灰的笑容。
我笑著反覆咀嚼著她的話,後知後覺地拚湊好拚圖碎片。
「所以妳是因為這段時間和瘋子們交往,才去參加激進女性主義者們的示威活動?妳該不會遇到恐怖情人,被對方施加約會暴力吧?找死……是哪個混帳?」
這次輪到我正經八百的樣子逗笑她。
「哇,我第一次親耳聽到男人說激進女性主義者。」
「妳不上網嗎?」
「你知道我剛才參加的是什麼示威活動嗎?不然為什麼這樣說?」
「呃……懷……孕?」
「嘖,算了,你出去不要亂說這種腦殘的話。」
她沒好氣地說,害我又笑出聲,因為是她口中說出來的,所以聽起來有點可愛。
「妳說什麼?腦殘?妳一個出版業上班族可以用這種詞彙嗎?」
「哈,因為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你了。」
「要不是我說的這樣,那妳為什麼要去示威?四年前妳對那種事情根本不感興趣。」
「是嗎?」
以前的她絕對和社會運動家有一定的距離,比起新聞和紀錄片,她更喜歡小說和電影, 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我是我,大概是這種感覺。
「這個世界把我打造成了一個女性主義者,怎麼辦才好?」
「女性主義者?哇,厲害喔。」
「女性主義者這個詞彙你也是第一次親耳聽到嗎?」
「是啊。」
我點頭,她又笑起來了,接著她的視線飄向虛空中感傷地說:
「如果我們現在才認識,一定不可能交往。因為是那時候,因為是四年前,所以才能交往。」
「是嗎?大概吧……」
我嘻皮笑臉地點頭。
沒錯,就算是她,我也不可能會和傳說中的「激進女性主義者」,不,和女性主義者交往,天涯何處無溫柔又善良的「優質女孩」,我何必單戀一枝花……
我們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中,我再次伸手拿了最愛吃的雞翅,這次卻吃得有點不是滋味。
「不管怎樣,能這樣碰到也是一種緣分。很高興見到你。」
她直爽地說,彷彿想化解這份尷尬。我們重新乾杯,鏘,酒杯清脆的碰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