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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女兒觸不到的戀人
盧郁佳
女星上節目表示,疫情讓她失去一個兒子。讀者大驚,兒子是死後確診嗎?結果她是整天和十八歲的兒子待在家沒話聊,提示:「你可以跟媽媽說說話啊。」兒子挖空心思,試著問:「妳今天還好嗎?」她認為得不到兒子關心,覺得自己很可悲,當場哽咽:「我就坐在你旁邊一整天,你竟然問我還好嗎?我結婚幹什麼?老公在國外,小孩也不跟我說話,一個人坐在大客廳,晚景淒涼。」兒子解釋不擅長開話題,希望媽媽主動說,很願意陪她說話。她落淚:「媽媽已經老了,我不是女強人,我也需要你的照顧。」
她這番嘆息,精采表現了矛盾依附,既討厭親近、又害怕分離。她覺得兒子針對她,覺得自己可悲,婚姻是一場錯誤……都不是事實。是表達她害怕分離。
她不是要解決問題,是要兒子安慰她。但一親近,她就會憤怒指責對方。焦灼的寂寞像一道鋼索懸在地獄火焰上,而她在鋼索上跳舞。
在杜修蘭才華橫溢的經典《逆女》中,母親的怨懟同樣令人進退兩難。丁天使贊助老父返鄉探親後,母親天天打電話罵女兒破壞她的家庭,讓她淒慘落魄、家破人亡。說「家破人亡」,也是「失去一個兒子」的誇飾法,實際上父親整天坐在母親身邊。丁天使問:「爸不是回來了嗎?」老媽吼道:「誰要他回來?他的心都在大陸,我要一個沒靈魂的屍體做什麼?」
所以她要什麼?丁天使頓悟:媽沒什麼特別目的,她單只是為了吵鬧而吵,而不是要吵出個什麼結果。
*
《逆女》是有聲書。紙頁上傳來母親句句轟炸後的硝煙和耳鳴嗡響:
「是誰教妳要住校的?是誰教妳說這些話的?」
「妳意思說,我天天折磨妳一大堆事,讓妳沒時間念書?」
「妳明明是這樣的意思還不敢承認?我整天做牛做馬一樣累,有沒有人體諒過我?功課跟不上就不要念好了。」
「妳以為這樣說我就怕妳了?」
「我就這樣!你怎麼樣?離婚好了,你給我滾出去!」
女星在兒子身邊,還是怕兒子不要她;丁母也怕女兒住校要拋棄她。母親習慣把外界大小事個人化,往自己身上解釋,證明丈夫、女兒要拋棄她。對方否認,她咬定對方撒謊,而且有人挑唆。女兒想住校,必是丈夫陰謀策動。丈夫逃家,必是女兒幕後指使。其實沒這回事,但父女的逃避,總陷她於分離焦慮,深信有個聲音在罵她折磨女兒,深信是女兒在罵她。別人都聽不見,但這不知感激的醜惡聲音糾纏她不放。
母親總對自己一點就著的怒火措手不及,被灼得尖叫跳腳,甩手反擊這個殘忍傷害她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就等於女兒。夫妻經營雜貨店,母女合抬一箱箱汽水啤酒,女兒手指被壓痛抽回,媽罵:「粗手粗腳一點忙都幫不了我,我一個人辛辛苦苦為這個家……」
對丁母而言,女兒為滿足我而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所以對依附母親生存的丁天使而言,我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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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丁天使會戀愛,都因向母親索愛不遂,而女孩卻主動滿足她:
國中時,她腳底爛瘡痛得沒法穿鞋,母親不問一聲。她再討拍,母親就罵:「這是你不孝的報應。」同學喬夢翎卻關心她:「噢,很痛吧?好可憐啊!」
高中時,她抬雜貨店汽水箱壓傷手,母親罵她粗手粗腳。學姐詹清清主動發現她指甲裂在肉裡:「很痛吧?」說著輕輕吸吮丁的手指。
丁天使只覺天旋地轉高潮。初見凝視形同交媾,分離便渴望她的肌膚和乳暈……女友心疼的關懷,像丁天使渴望的好媽媽;丁天使的依戀,像嬰兒依戀媽媽。
和父母的相處教導人們如何愛,丁天使對愛饑渴狂野,但也顯露冷漠依附的一面。女友詹清清想降級陪丁天使考同校同系,丁天使都否決,以為相愛哪可能永遠。同學排斥同志,女友每見面都像提分手:「少點見面好不好?」「我們不應該再見面了。」丁天使總說好,以為「我還能說不嗎」,「只要她高興我無所謂」。
其實女友提分手,是要丁天使挽留。而丁天使嫌女友憂愁沉重,直接提分手,卻是真的分手。純真熱烈與森冷無情的反差,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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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清清的美麗與哀愁吸引了丁天使,日後總在女人身上尋找這份哀愁,女友都表現強烈的焦慮依附。她愛上憂鬱的莊美琦,卻夜夜劈腿。莊美琦大吵,哭泣,冷戰。丁天使覺得美琦像母親,小學時父母吵架分房睡,丁天使袒護父親,母親就對她冷戰近一年,「她要爸低三下四地去求她的寬恕,但她不明說,只整天吵吵鬧鬧地說老爸有了大陸親人的消息,就想甩掉她,媽想要什麼從來不說明白,她要我們自己去猜……」
儘管這對情侶互相折磨,羈絆卻牢不可破。就像丁天使說的「我媽不會放棄她認為屬於她的東西」,莊美琦無論多痛苦都不會分手。
每當丁天使落難危急,莊美琦應付壓力的方式就是找碴。就像丁天使抬汽水箱壓傷手,母親罵她,說自己辛苦養家有多委屈。
為何丁天使迷戀這哀愁呢,是父親的,或是她自己的?書中沒寫過母親的長相,我想那是她的哀愁。在無數疼惜她的年長戀人身上,丁天使一輩子追尋的,是母親。
弟弟說,母親吃穿都揀便宜的買,其實床墊藏了好多金條。那筆財富像丁天使對她的愛。就在那裡,但永遠封印不可觸。丁天使陪在母親身旁,母親發脾氣。但不在母親身邊,恐怕母親一刻也難安。
既然丁天使從小被家暴,應該很想一個人住吧?但她離家就直接同居。被女友冷戰,應該很想一個人住吧?但她不分手,反而每晚從女人床上溜回同居公寓。她看似冷漠逃避,但應該也怕寂寞。小說憑犀利的觀察,一路催起火山熔岩流一樣濃稠滾燙的描寫,只為托出爆發後遍地狼煙,惡地形蒼白不毛的無言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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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天使對母親的看法不變,只是自信隨著成年增加。覺醒來自報復母親,感受到自己有力量改變困境。所有人勸她找母親和解、懺悔,其實這些人可以回家找自己母親和解滿足幻想。這些人再天真,也不指望丁母主動和解,更不會向她母親勸降,說明他們欺善怕惡、為虎作倀。
《逆女》舉戈拍馬,無畏勇闖普魯斯特《歡樂時光》、太宰治《維榮之妻》等浪蕩兒子成群盤據的道德險境,為他們踩在腳下那不受寵的無名妹妹立傳。浪子偷了錢也不當一回事,就讓太太、情婦去還錢。《逆女》丁天使讓朋友還錢,而她仍要按月攤還給朋友,處處洩漏她命格的端正澄樸、心向光明。在浪子頹唐嬉戲的犯罪深淵前,丁天使只是在人性之惡的淺灘踩踩水而已。她不是被當偶像寵溺的浪子,也不會真的變成母親的翻版;而是作為心靈與道德的守護者,以二次大戰殉難者銅像的姿態,矗立在淺灘日落逆光的地平線上,告誡世人悲劇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