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
於是,我也被自己給感動了
十二點了,我拉上了村莊裡的最後一盞燈。
狗在窯頂上咆哮,吠著遠處的敵人。黃土高原上的千溝萬壑,頓時拖長了層層疊疊的尾音。我打開了木門,走到窯洞外面的院子,在漆黑的角落,蹲著撒了一泡尿。抬頭一看,夜空中灑滿的星星也在一閃一閃地看我。我全身瑟縮衝回窯洞裡,縮了一下屁股,打了個冷顫。
「滿天星星一顆明,天底下我就挑下了妹妹妳一人。」
不自覺地,我哼出了這首陝北民歌。灰沓沓的陝北人,感情卻是火辣辣的愛恨分明。而我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不知不覺竟也走過了四年。
陝北民歌,通稱為「信天遊」。信,不是信仰,而是隨興,隨心所欲。黃土地的農民,在一塊山套著山望不著邊的土地,為了宣洩心中的苦悶,信口吼出他們與天同遊的渴望。回想起當年哲學研究所一畢業,我就像是個讀書機器,學了滿腹空洞的理論,生活卻是一片空白。因為怕被冠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惡名,畢業後我也試著「混入社會」,在補習班、記者、業務與各類兼差工作上日夜奔波,昏天暗地,卻意外發現社會不過是另一所「大哲學院」。不論走到哪裡,總是兜售著一套套的價值觀、成功學、人情世故和人生哲理,總是有一個個「你應該怎樣怎樣」的聲音要試圖綁架你。而我自己的生命又是什麼?
工作、焦慮、休閒、麻痺。明明已是「面對現實」,卻始終沒有一種切身的真實感。世界像是一個二手的世界,你身在其中,卻覺得離你非常遙遠。看著別人的生活路子總結得再美再好,就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不是你的,一走進去只會滑倒。我是一個不怕髒不怕苦的人,寧願赤腳把地踩好,也不願穿高跟鞋走在光鮮亮麗的大道。這種想法盤旋了很久,偶然間我翻閱到一本石魯的畫冊,發現了他筆下的陝北,這塊寸草不生的遠古蠻荒之地,卻也誕生了翻天覆地的紅色革命。荒蕪裡開墾奇蹟。於是我想著到那裡,鬧革命。
革命,這回不是革階級的命,而是革自己的命,革虛假不實的命。就是這樣幼稚可笑的想法,讓我帶著一本地圖,幾本能塞在口袋裡的小學生畫畫本,和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勁,獨自一人闖進了這片黃土地,並且在還不太明白「延安革命聖地」是什麼的情況下,就被畫家介紹到一個叫「魏塔寫生基地」的偏遠農村。
全新的我,全新的地方。蹲茅坑,不能洗澡,這還算是小事。更要命的是,來到這裡就是要與五湖四海的大陸專業畫家一起畫畫,與勞動人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畫家把你當畫家呢,而村裡的老婆老漢都當你是當年的北京小知青呢,總得拿出本領吧。於是,根本來不及「適應」,事情就這樣一直來一直來,睡炕,吃大鍋飯,幹農活,扛畫箱外出寫生,步步都是臨場上陣,真槍實彈。
就這樣,才剛出發「流浪」,連放風的時間也沒有,就開始了一天數十張速寫,牛馬般的勞動。都說人是被逼出來的,身為「零基礎畫畫菜鳥」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搞起了「土法寫生」,用自己老實的笨方法,走到哪畫到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像這樣天天手不閒著在畫畫,該算能撐得起畫家的名號吧。
只是吃苦歸吃苦,私底下,我又為自己能有這樣的鍛鍊大感榮幸。記得過去在城市裡練畫畫時,不論在公園、捷運、大街上,我總要偷偷摸摸掏出口袋裡的本子,偷窺著來去匆匆的人群。但是在這裡,畫畫是這樣光明正大啊。這無疑就像發現了一片新大陸。試想,大太陽底下明亮燦爛的黃土高原,就是我的大畫室;而地上行走的老婆老漢和牛驢羊,無非都是我的模特兒!
這是一群自在的農民,在樹下如牛驢般坐臥。他們曾自嘲自己就像牲口,「就比牲口會多說一些話」。他們和城裡人不一樣,彎腰駝背揪成一團,土裡土氣,兩眼乾巴巴瞅著你看,並且壓根不管你怎麼畫他。看著這群渾圓如土豆的老婆老漢坐在樹下拉話、摳腳、挖鼻屎,那下翻的厚嘴唇,那直面撲來黃滋滋的一排大門牙,憨傻粗野,生猛帶勁,總是讓我看傻了,畫筆按捺不住激動,只管嚓嚓嚓地一畫再畫。這樣忘情不是為了什麼土地情結,只因他們是第一批啟蒙我畫畫的模特兒,而我笨拙的手用來捕捉他們樸實的身形,竟是如此地投緣。
<……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