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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饅頭<2> ◎詹雅蘭
那幾天,埋頭於工作中的名修,總在不經意間閃過香妮所說的話,以及在療程中,電影般出現的過往畫面。
回到家時,他慣常的避開主臥室,直接進入客房,然後,睜著眼到天亮,他已經不記得,曾和妻子共有的空間,是什麼樣子。
名修感到寂寞,寂寞時,他想起那熱呼呼的夫婦饅頭。
天剛亮,他起身穿好衣服,往饅頭店走去。
時間雖早,店門口卻擠滿了晨起運動的老人家,以及替孩子準備早餐的媽媽們,名修耐心的等著,他喜歡身在人群裡的熱鬧氣氛。
幾個年紀大的婆婆圍著一個女孩,吱吱喳喳的:『今天怎麼來晚了,我們都在等妳的饅頭呢!』名修不經意的轉頭,往她們方向看去,卻看到婆婆們喊著的,居然是替他按摩的香妮。
香妮喘呼呼的搬著大蒸籠,老闆娘朝氣十足,拿起袋子分裝給大家:『別怪小妮,今天早上她已經跑了好幾趟,搬了不少過來。』
『老闆,饅頭一個。』終於輪到名修,他嘴裡喊著,眼神卻落在進了店裡的香妮身上,名修想著該不該跟她打招呼。
『小妮就是我說的祕密武器,你真幸運,一來就買到,剛才那些客人都等好久了。』老闆一樣熱情,遞給他一個溫熱的饅頭。
『嘿!你怎麼會在這裡?』最後,居然是走出來的香妮認出了他。
『剛剛就看到妳了,看妳在忙不好意思叫妳,妳的工作不是按摩嗎?怎麼還在這裡賣饅頭。』名修很驚喜香妮竟然還記得他。
『沒辦法,為了賺錢,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她開玩笑似的:『而且你不覺得,這兩個工作有共通點?』
香妮停住不說,意有所指的看著他。
名修跟著她離開,想了想,忍不住笑出來:『原來我們都被妳當作饅頭了。』
『你滿聰明的嘛!』香妮笑著,走到街邊解開腳踏車的鎖,忽然想到什麼,她抬頭:『現在還是失眠嗎?』
『妳怎麼知道?』名修愣住了。
『啊!對不起。』香妮感到抱歉的神情浮現。
『為什麼我總覺得,妳知道一些事,是關於我的……』名修感覺到自己產生的防衛心。
『我已經被上司罵過好幾次,叫我不能再這樣冒冒失失的說這種話。』香妮的眼神透露著擔心與為難,許久才怯怯的開口。
『什麼話?』名修追問。
『如果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也不能讓其他客人知道,不然,我會失去這個工作。』她將車放到一旁,如臨大敵地看著名修。
『我答應。』名修只想知道真相。
『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心事,或者祕密被看得一清二楚。』香妮說得吞吞吐吐:『可是,我只要一碰觸到客人的身體,就會知道他們發生過的事,因為……那些事的記憶,藏在身體不同角落,而我的手……讀得出來。』
『所以,也包括我的。』名修不敢置信,他想起按摩時,香妮紅著眼,緩緩移動她的手,表情複雜得像在讀一個故事。
『關於你太太的事,我感到很難過。』說著說著,香妮難過起來。
名修沉默了,他沒遇過這樣的情況。
『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我好得很,我想,妳的手一定也讀出來了吧!』他吐了一口氣,相信自己早就復原。
『你想聽實話嗎?』香妮誠心的問。
『讓我考慮一下。』名修聳聳間,猶豫了幾秒:『算了,還是別說。』他話題一轉:『可以跟妳預約明天晚上嗎?我喜歡妳按摩時,塗在我身上那些中藥味道的油。』
『那不是中藥,是植物精油。』香妮摸著額頭,不知該如何解釋。
『有什麼不同,中藥不也是植物提煉的?』名修質疑的口吻。
『哎!不同的,以後再慢慢告訴你。』香妮看看腕上的錶,踏上車:『我該去上班了,就先幫你登記明天的療程囉!』
『喔!』他看著香妮離去的背影。
『對了,明天別買饅頭,我會帶一些到公司給你。』她轉過頭,交代一聲後轉進巷內,消失在街角。
第二天,名修依約出現在芳療中心。
因為香妮的提醒,他意識到自己其實胸痛有一段時間,仔細回想,似乎是在妻子去世那段時間開始發作的。
『你的痛苦就躲在這裡。』她不疾不徐的,推揉著他的胸口:『身體是記憶的邊疆,大腦無法承受的,就發配到這裡來。必須花點時間,才能平撫它。』此時的香妮,和在饅頭店時看到的她,又是截然不同的樣子。
『妳好像一個巫師。』名修忍不住說:『治療看不見的病痛。』
『是嗎?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她無奈笑著,難掩失落神情。
香妮安靜的在這充滿香氣的空間裡,滑動著她的手,名修沒想到自己的話竟觸碰到她的痛處。『我說錯話了嗎?』他問。
『巫師不是萬能,也有解除不了的病痛。』她半開玩笑。
『妳喜歡這個工作嗎?』名修轉移話題,避開讓人難過的氣氛。
『我不確定……因為,好辛苦。這不是體力上的辛苦,而是每個人都有悲傷的故事,我知道得越多,越覺得難過,這林林總總的事加起來,都令我感覺到生命的灰暗,不過,這樣也好,正因為我知道的比其他人多,我才能替他們推開那些,儲存在身體角落裡,不愉快的記憶。』
『其實,你還一直想念著你太太。』她嘆了口氣:『不是你的錯,為什麼要這麼自責?』
『是我的疏忽,我沒察覺到她竟然把抗憂鬱的藥偷偷停掉。』名修再度感到胸口隱隱作痛。
『別動。』香妮忽然制止他,雙手交疊在名修身上,自語:『終於找到了。』
『什麼東西?』名修果真不敢輕舉妄動。
『那件事的痛楚。』她輕緩揉開,隨著兩人的呼吸節奏。
是否真如香妮所言,痛苦是可以用手推去的,名修不敢確定,但至少,每當身體經過香妮的手觸碰,他總是能夠安穩的睡上一覺。
他醒來時,看到香妮正在收拾芳療房裡的精油,將它們排列整齊。小檯子上,早已裝好一袋饅頭。
『為什麼叫夫婦饅頭?』名修忽然冒出這個疑問。
『你醒啦!』香妮轉過身。
『為什麼?』他又問一次:『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是我男友取的名字,他最喜歡吃我做的饅頭,老是在旁邊幫我把麵糰揉成奇怪的樣子。』她微笑著,臉上泛著紅暈:『他說,饅頭的味道就像夫婦生活,雖然平淡但是滋味長久……就在那天,他跟我求婚。雖然沒有花和戒指,只有一籠他自己捏出來的饅頭,像夫婦般靠在一起的模樣,但是,我感覺到很快樂。我們還約好,有一天,要開一家自己的饅頭店。』
名修覺得感慨:『唉!原來,幸福的人才有治癒別人的本事。』
『幸福!你是說我嗎?』香妮笑著,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我想,我是的。』
離開芳療中心,名修抱著一袋饅頭在街頭走著,午后氣溫明顯降低,他拉起衣領,慶幸還有懷中的溫暖。
回到家裡,他脫下外套,將東西都擺在桌上,先拿了一個饅頭起來,邊吃邊往房間走去,經過主臥室時,他停住了,『不能只靠我,你也要努力。』名修想起香妮跟他說的話,於是伸手握住門把,想了幾秒,這次,他不想再躲避。
終於,他推開了房門。
原以為會看到的是一片陰沉凌亂,但一切卻不是如此。
臥室裡的薄紗窗簾透著明亮光線,落在床單上,整個房間遠比名修想像中的,還要明亮、靜謐。空氣裡飄浮著白色光塵,魔幻了名修的記憶,他感覺自己像回到了最初和妻子搬到此地的時光。
什麼事都還沒有發生的開始。
霎時間,許多曾經有過的快樂一一躍現在他眼前。
他彷彿聽到妻子與自己的笑聲,原來,還有那麼多美好的記憶,都被自己封鎖起來,名修此時完全明白。
之後,他又打電話預約療程,是在整理完妻子物品之後一個禮拜,名修的生活開始產生變化,他不再超時加班,不再失眠,塵封已久的釣竿也被他從雜物間裡找回,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痛楚被香妮揉掉了大半。
他想找她聊聊,或許,真正的原因,是想謝謝她。
沒想到,預約電話裡頭,另一位芳療師告訴他:『香妮已經離職了喔!』
他知道還有另一個地方找得到她,名修走到饅頭店,老闆已收拾好攤子,正要拉下鐵門,『快點啦,時間來不及了。』老闆娘在一旁吆喝。
『老闆,怎麼今天這麼早就打烊了?』他覺得奇怪。
『要去幫小妮的忙,就是替我做饅頭的那個女孩嘛!你不也認識的嗎?』老闆的嗓門還是那麼大:『她今天要接男友回家,一個女孩子怎麼搬得動一個大男人呢?我們得趕過去幫忙才行,唉!這孩子……真有耐性啊!』
『她男友怎麼了?』名修不懂,沒聽香妮提到這回事。
『她沒告訴你呀!』老闆娘推開老闆,要他快去鎖門,她表情誇張的告訴名修:『如果不是那次溺水,他們早就結婚了,可憐哪!現在成了個植物人。小妮每天下班之後,都跑到療養院跟他說話、替他按摩……連男孩子的父母都放棄了,她還是相信男友會醒過來。』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嗎?順便也幫點忙。』名修一直以為,她只是個沉浸在幸福裡的天真女孩,同時,也明白她幾次神情落寞的原因。
再次看到香妮,是她的背影,她面對著一張病床,一個長相乾淨而豐潤的男人,看來受到良好的照顧,和其他瘦削的病人明顯不同。
儘管,療養院的設備是如此簡陋,空氣裡還帶著些許腐敗氣息,但是香妮仍像在芳療室般,認真且溫柔的低頭按摩著男友,精油的香氣,微微地散發。
名修看著香妮的男友,空洞的眼窩,這和他妻子跳樓前的樣子,有什麼不同呢?心智已經死亡,身體卻仍存在。
『妳怎麼不聲不響就離職了?』等到香妮按摩完,名修才開口。
香妮回頭,驚訝的看著他。
『我是來幫忙的,像妳幫我那樣……妳的事,饅頭店的夫婦都跟我說了。』名修走到病床旁,替她將男友扛起:『東西收拾好了嗎?車子已經在外面等了。』
『其實,我該謝謝你,以及我所有的客人。』香妮微笑著:『我原來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孤單的人,後來我才發現,我不是失去最多的,至少他還在我身邊……我已經存了一筆錢,現在,可以花更多時間陪他了。』
『妳的手,可以讀到他在想什麼嗎?』名修想起了香妮那奇特的本事。
『沒辦法。』她搖搖頭:『那是個更混亂的世界。偶爾,才能接收到一點點回應,但是沒關係,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可以理清他身體裡的紛亂。』
『現在看來,只有他一個人有福氣可以被妳當饅頭揉了。』名修開玩笑說。
『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香妮笑著問:『你呢,還好嗎?』
名修將男人送上了車,沉甸甸的重量讓他喘氣:『跟妳做的饅頭一樣,對於過去,現在已經變成了平淡,卻滋味長久的想念。』
在饅頭店夫婦的催促下,他們上了車,往前駛去,名修忽然覺得,關於悲傷,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本文摘自詹雅蘭新書《靈魂裡的胖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