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裡的胖女孩

味覺‧遺失<2>　◎詹雅蘭

當愛離開的那天，涼紅失去了味覺。

她住在城市北方一處郊區，附近唯一比較醒目的地標，就是一家大型量販店。曾經，每一天晚上下班後，她和廚師男友總是牽著手，逛進量販店裡的超市，那時候，廚師男友會準備一份新擬的menu，讓涼紅選擇當日晚餐。

『我想吃鳳梨排骨。』涼紅想了想。

『很抱歉，本店是西式餐飲，無法供應中式料理。』廚師男友一臉正經。

『可是……我今天經過一家川菜館，看到熱呼呼的鳳梨煮著糖醋排骨，一整天都忘不了。』她老實的說。

『嗯……』廚師男友噘起嘴沉思一會：『那種東西，我「可能」不會煮。』

不會就不會，什麼叫『可能不會煮』？涼紅知道男友從來就不會直接承認，自己也有不拿手的事，尤其是和『吃』扯上關係，莫名的自尊心就會揚起。

但涼紅覺得這樣的他，挺可愛的。

『沒關係，那我再點其他的。』每天晚上涼紅都覺得，自己好像到了某家餐廳，套餐Ａ賣完了，只好另點套餐Ｂ。

『這樣好了，鳳梨蜜汁肋排，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吧。』廚師男友果然扳回自己的專業顏面。

『好啊！聽起來很不錯。』她笑嘻嘻的說。

涼紅至今都還記得，廚師男友奮力與鳳梨搏鬥的認真表情。那晚，從廚房裡到餐桌上，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香氣。

原來，以『吃』來作為記憶竟是如此殘忍的事，這是廚師男友走後，涼紅才明白的道理。

超市裡的食物何其多，究竟有哪一種可以幫她恢復味覺的呢？每個晚上，她獨自一人試圖尋找著。

她走到了彩色的水果區，一個戴著淺褐色鏡片的男孩，正專心地擺放一箱箱剛拆封的橘子。橘子的味道啊！她想了想，記得約莫是酸甜的口感，當那層透明薄膜被咬開了之後，會有泉般的水流量迸出來，填滿整個口腔，潤濕整個舌頭。

但她明白，這一切只是大腦的印象描述，她的舌頭，其實什麼也不記得。

涼紅站在這堆橘子前發呆。

戴著淺褐色鏡片的男孩轉過頭，對著涼紅微笑：『這一群橘子很甜唷！』

『為什麼是一群，不是一批或一堆？』涼紅覺得他的說法真奇怪。

『因為它們有自己的個性，像人一樣，如果不快樂，就會變酸。所以說，每一顆酸橘子，其實都有個悲慘的童年。』淺咖啡色鏡片男孩，開心解說。

涼紅悄悄的打量他，看到他胸前工作證上的名字：袁古力。

『聽起來，你好像很了解它們。』涼紅帶著開玩笑的口吻。

『那當然了，橘子是我的最愛。』沒想到他竟認真的回答。

衝著他這一句話，以及滿滿的自信，涼紅買下一袋橘子回家。

她一個人走在通往社區的步道上，剝開手上的橘皮，刺激的汁液令她鼻子微微發癢，卻也提振起精神。塞了一口橘肉進嘴裡，涼紅緩緩地嚼著，閉起眼睛，嚼著。

『如果是甜的，就會是顆幸福的橘子。』她希望自己這次能嚐得出來。

仰著頭，仔細品嘗橘子的她停住了，一陣酸楚在她口腔裡蔓延開來。涼紅忍不住流下眼淚，不是橘子的緣故，是她忽然感到無比的心酸。

『連橘子的幸福都無法辨識的人，還有什麼資格擁有幸福。』她生著自己的氣。

男友就這麼無緣無故地消失，涼紅之後想起，竟發現自己對他的家庭、背景，幾乎一無所知，那段相處的時間裡，她只懂得享受著兩人世界。

糊塗得可以！　

晚風讓人感到微微寒意，涼紅看著剩下的三顆橘子，如果一切都如那個叫古力的男孩所說，橘子像人一般，它們一定感到十分挫折。

每天，涼紅照例逛著超市，才剛走進去，前方那個男孩都會主動的和她打招呼，有時候他正排起一盒盒草莓，有時才剛彎下腰搬東西，卻在她踏進大門的那一刻，抬起頭來，對著涼紅方向望去。

她點了點頭，轉近販售餅乾糖果的零食區。

一對情侶從她身邊走過，女人偎在男人臂膀上，看到鮮奇的東西就尖聲嚷著：『啊！你看，好有趣喔！』

女人太過刻意的聲調，讓涼紅十分不舒服。

『那又怎樣，即使是這樣的一個女人，也有個伴在身邊……我呢？』涼紅在心底嘲弄自己，猜想剛剛的不悅是因為嫉妒。

最近，涼紅發覺自己的注意力從食物稍稍轉移到其他地方，原來超市裡情人偕伴同來的比例相當高，她很納悶自己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

恐怕是因為一個人落單後，比較能看到真相，也有另一種可能，是自己目前對四周的敏銳度，全朝著雙人與單人這種主題打轉。涼紅這麼想著。

『小姐，吃一塊牛肉吧！』冷凍肉品區的試吃人員，將剛煎好的肉遞給她。

涼紅接了下來，丟進嘴裡。

『還不錯吧？』試吃人員問她。

她笑了笑，表示認同。然而嘴裡感覺到的牛肉，只像是軟糖般的韌度，除此之外，再沒有了。

這算不算一種殘障呢？涼紅走到角落時，嘆了一口氣，正要繞到日用品區時，卻覺得自己彷彿踩到了什麼。

她低頭一看，是已鬆脫掉一半的插頭，便趕緊將腳挪開。

沒想到，插頭此時完全脫離了插座。

忽然間『咻！』地一聲，整個超市全暗了下來。

『糟了，怎麼會這樣。』涼紅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闖禍了。

才一瞬間，人聲紛雜了起來，工作人員呼喊及顧客的驚慌聲混成一片，其間還摻雜著幾聲小孩的歡呼。

『對不起，請各位暫時停留在店裡，不要離開。』收銀台前的工作人員擋住往外湧出的人潮。

『搞什麼，沒拿東西也不能走嗎？』黑暗中，這樣的吼叫聲不斷。

『不買行了吧。』另一個角落也傳出了聲音。

此起彼落的嚷嚷聲讓什麼也看不見的涼紅感到慌亂，她試著往人潮較少的地方走去，卻又害怕黑暗深處會有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

她僵立在中間，進退不得。

『怎麼辦，怎麼辦！』她又聽到那個女人尖銳的嗲聲，身旁的男人則沉穩地安撫著她。

『還好吧？』涼紅聽到另一種頻率的男聲，似乎對著她說。

『你……』她用力地回想這個聲音。

『我是……上次，那個橘子……』男聲裡透露著一些些緊張。

『袁古力。』她脫口而出地叫他名字，像遇到了熟人。

『是，是。』他顯得相當高興。

涼紅抓著他，忍不住說出口：『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剛剛踢掉了插頭，沒想到馬上就停電了。』

『咦？』他發出不解的聲音。

涼紅摸黑拉著他往不遠的角落走去，蹲下來尋找插座：『就是這個，我後來又將它插了進去，都沒有用。』

『哈哈哈！』他大笑起來：『和這個沒關係，電源不在這裡，妳想太多了。哈哈，哈哈……』

『這樣啊！』涼紅雖然仍有些疑慮，卻也安心了一半。

『現在還沒查出來停電的原因，但聽說附近也都一片黑暗。』他和涼紅一起蹲著，也是工作人員的他，竟然不用和大夥一起處理顧客的抱怨情緒。

『各位顧客，要結帳的人，請往左移動；手上沒東西而想離開的人，請靠右方出口排隊，檢查後就可離去。』聽起來店家似乎已找到了因應對策，嘹亮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裡迴盪。

『我還有一、兩樣東西沒買。』涼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一旁的男孩說：『一些女生專用的衛生用品。』

『跟我來。』他站了起來，直直地往前走，彷彿黑暗不存在似的。

『等我一下，我看不見。』涼紅喊住他。

『對喔！我忘了妳現在看不見。』他停了下來，愣了一會兒，接著放慢腳步往前說：『剛開始都會比較慌張的。』

『你是說……』涼紅問。

『黑暗。』他接著說：『習慣它之後，反而會有一種熟悉的安全感。』

他帶著涼紅在其中一個架子前停下，她看到遠處的收銀台前，似乎透著微微的亮光，天花板晃動著黃澄澄的光點，像是從手電筒放射出來的。

『麻煩你，我要那一包。』涼紅就著偶爾傳來的光線，伸手一指。

男孩沒有反應，面對著架子動也不動。

『在右上方，紅色包裝的。』涼紅覺得奇怪，再告訴他一次。

這一次他舉起了手，拿起一包遞給涼紅：『是這種的嗎？』

她接到手上湊近一看卻是藍色包裝，為難的說：『不是耶。』

『對不起，我只能感覺輪廓，沒辦法分辨顏色。』他抱歉的說。

『你的眼睛？』涼紅似乎有些明白了。

『看不見的。』他面對著她，毫不掩飾的說：『但卻可以知道身旁東西的大小、高低，然後在黑暗的腦子裡，湊成一個完整的圖形。比方說，妳後頭的貨架大約有兩個妳的高度，最中間那一層放的是一層層毛巾。妳的衣服，是高領的毛衣搭上裙子。』

他像是擔心涼紅不相信似的，急急忙忙的說下去：『還有，還有什麼妳想知道的都可以問我。』

『什麼時候開始的？』『嗯……我是說，是突然就可以「看」到這些東西的輪廓的嗎？』『用什麼地方「看」呢？』她半信半疑地一連串發問。

『當女朋友離開之後，我睡了三天。』他慢慢說著，已經不再急切：『從前，她總是對我說，看不見也是個優點，這麼一來，當她老了，胖了，就不會挑剔她……我一直相信，她說的是真話，真的不在意我的眼睛。

『有一天，她對著我說累了，真希望擁有被照顧的感覺、希望看到喜歡的東西時，身旁有人能回應、希望能一眼就看到對方的世界，而不是只是猜想……』

『只能說，我們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把自己想得太強壯。』涼紅感慨著。

前方的嘈雜聲逐漸止息，購物的人群離去了大半。

電仍然沒來，她專心地聽著他。


── 本文摘自詹雅蘭新書《靈魂裡的胖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