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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覺‧遺失<2> ◎詹雅蘭
『我會醒來是因為自己在恍惚中，好像可以看見黑暗中的房間：自己躺在床上的角度、櫃子的形狀、桌椅的弧度，當然還有它們每一樣東西所擺的位置。起初都是模模糊糊的，還會晃動。一時之間，原先要觸摸才能感覺到的，如今卻和我隔著一段距離，冒出形體……絕不是透過眼睛，反倒像是……皮膚。』
手掌對於觸覺的敏銳度，已經蔓延至全身皮膚了。他這麼認為。
『你現在的世界，可能很接近水墨畫。』涼紅聽得出神，脫口而出：『遠的山景是淡的，近處的樹林是濃的，無論濃淡，都是黑色。』
『我沒見過水墨畫，不知道那是什麼樣子，倒是蝙蝠，挺像我現在的樣子。』他這麼說自己。
涼紅想起漆黑深邃的洞穴裡，那群全憑聲波飛行的動物，覺得他說得真是貼切。
她看著他，忽然升起一股荒謬感。
同樣失去愛情，一個同時失去了味覺，另一個卻重新獲得視覺……涼紅感到不可思議。
『謝謝。』他忽然對涼紅說：『妳是第一個肯相信這件事的人。』
即使他不用觸摸也能流暢地行走在賣場之間，卻仍沒有一個同事，或者上司相信世上竟有這回事：『或許是因為熟悉的緣故吧！』有的人會這麼說。
『你的嗅覺和觸覺，鐵定比其他人敏銳，用形狀和味道來分辨絕對沒問題。』所以他被分派到蔬果區，他們猜想這會是最適合他的工作。
『也好。』他開朗的說：『這樣一來，他們都會特別照顧我。』
『倒是妳……』他停了一下：『每次妳一進來，我就能感覺到妳身上的水氣好重，彷彿……可以將身體所有的知覺都沖淡了。』
涼紅深深吸了一口氣，訝異地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這麼說妳會不會生氣？』他猶豫了一下才說：『要記得哭喔！有什麼委屈，都不要強忍著，不要裝作無所謂。』
『你的口氣真像醫生，不像店員。』涼紅輕輕的回答他。
『該結帳了。』他提醒她。
『嗯。』涼紅跟著他走向燈光微弱的收銀台，等工作人員用計算機，一筆筆清點貨品。
『要記得哭喔。』涼紅離去時，他用這句話向她說再見。
離開超市前她回頭看他，怎麼她總覺得在停電的黑暗裡，他比別人顯得光亮。涼紅走在沒有燈光的社區步道，靠著上弦月的小小照明，她一路回想著方才的經歷。
第二天一早恢復供電後，涼紅才發現原來這次的停電，並不只有附近這一區，更令她訝異的，是昨日量販店店家和顧客的糾紛，也出現在新聞當中。這一切，比她想像得還要嚴重。
『果然不是我的錯。』總算讓她安心。
在那之後，涼紅每天仍舊習慣來到超市，只是如今她有了目標，不再漫無目的的閒逛。不只是晚上見面，有時候，他們也會在白天約在社區的步道上，她特別喜歡聽他形容，這個像是水墨畫的世界。
『嗯……』有一天，他說到一半停住了：『妳能告訴我，關於顏色的事嗎？』
『你想知道什麼？』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不知道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替我所感覺到的世界上色。』他的要求仍然太籠統。
但是涼紅知道他的意思：『好，我試試看。』
她四處觀望了一下，指著往遠方延伸而去的濃密樹叢：『嗯，樹的顏色是綠的，那種綠……要怎麼形容呢……像薄荷的味道。』
『啊！我明白了。』他高興地說。
『至於我們腳邊的花……』涼紅受到鼓勵，於是努力地想著：『你就用草莓的味道替它塗上顏色吧！』
『那些遠處一層又一層的房子呢？』他指定一個方位，剛好就是涼紅住的地方，淺淺的粉色住宅。
『那種顏色我不會形容耶！或許，就像自己喜歡的朋友牽著你的手的感覺吧。溫溫軟軟的。』她牽起他的手，讓他感覺著。
『我懂，我懂……』他頻頻點頭：『我喜歡這種顏色。』
涼紅用盡自己所能使用的詞彙，耐心地說明著。
『謝謝妳。』他聽完之後，臉上充滿了光彩：『讓我分享妳所看到的世界。』
『不，那不只是我的。』涼紅搖搖頭：『是我們共同創造出來的。』
『是嗎？』他笑得更開心了：『我以為，我永遠無法看到另一個人的世界，而對方，也永遠看不到我的。』
那是一種怎樣的孤單心情呀！涼紅看著他興高采烈的模樣。
『那……我可不可以發問？』他說。
『當然可以。』她爽快地答應。
『醜是什麼樣子？』他問。
『像臭水溝一樣的東西。』涼紅很快地就想到答案。
『噁……』他皺起鼻子。
『對，對……就是這種感覺。』涼紅指著他，興奮地跳著說。
『那我知道了，我也來試試，妳看這樣說對嗎？』他將口袋裡的一顆橘子取出，剝去了外皮遞給涼紅：『我覺得，妳一定長得很美………美得像，橘子。』
『橘子，那不是你的最愛？』涼紅疑惑地接過橘子，撕了一瓣咬起。
『是啊！我最愛的。』他回答得乾脆。
有幾秒的時間，他不再說話，只是對著她微笑。
涼紅忽然聽懂了，就在她感覺到一股甜蜜從薄皮中迸出的那一秒。
她紅著臉，悄悄地看著古力，即使知道他看不見。
樹隨著風搖動，她抬起頭吸著四周空氣，似乎看到枝葉間塗抹著薄荷的氣息……那是一種輕飄飄的色彩，也是一口涼爽的滋味……
當愛回來的那一天，涼紅恢復了味覺。
── 本文摘自詹雅蘭新書《靈魂裡的胖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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