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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不在你的過去
今天是我一月一度跟江翰的行動咖啡館之旅,我坐在天母西路旁的石頭椅上等他,刻意搖晃著前幾天才在『李莎小鎮』買的咖啡色及膝馬靴,試圖讓自己的注意力,落在那一雙李莎說會讓我整個人變得不一樣的鞋子上。
然而,就像毒癮發作一般,實在憋不住了,我又將今天收到的傳真拿出來,反覆讀著,也反覆煎熬著自己。
親愛的天使:
去年的某天,我接到一通陌生人的來電,一把甜美而殘忍的聲音告訴我:『我是阿強的女朋友,我們已經交往了兩年,我懷孕了,請妳成全!』那我是誰?我一直以為我才是阿強的女朋友,我一直以為會跟他白頭偕老的人,捨我其誰。
就這樣,我跟相戀十年的男友分手了。這十年,我一直以為他是最特別的,然而,他離開的原因,卻跟成千上萬的男人一樣。
『他背著我跟另一個女孩偷偷交往的這兩年中,為什麼還能對我那麼溫柔與體貼?』這一段感情狠狠地甩開了我;這個疑惑,卻像一條在我心上越解越緊的繩索,讓我傷心,卻也讓我死不了心。
為什麼他會愛上別人?為什麼被丟掉的人是我?一年過去了,等我終於開始不再問為什麼,開始認識新的朋友,開始有了新的生活。
他,又出現了。
那個下雨的夜,他喝了酒,站在我的門口,搖搖晃晃地抱緊我,雨水混著淚水從他的臉上滴落我的肩頭。他說,結了婚以後,妻子、孩子、事業、家庭……沒有我,無論他擁有多少都只是一種反諷。
他終於發現,原來,最愛的人還是我。年少時候,共同攜手走過的那十年,無論悲傷或是快樂,都是別人無法替代的。
說起來雖然有些沒用,但是,當他擁住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被他打動了。我,該對新感情負責?還是應該回頭?心中那個想要對女孩報復的我,也想要試試那種,執起電話,用勝利者的姿態向對方懇求:『請成全我們!』的滋味。
然而,從被害者變成第三者,這真的就是我想要的勝利?而當我從第三者又變成第一者的時候,他會不會又突然發現,原來,我也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個反諷?
飄飄
第一次,我覺得握在手上的,不是求救信,而是一封威脅信,每一個字、每一段話,都像在警告我,一個人的「過去」有多強悍。兩個人即時分離、即使相隔兩地,「過去」的力量,仍然會像強力的磁鐵,將分開的兩個人吸引在一起。
而我有什麼力量,可以去抵抗偉恩那一段強大的過去?
從驚恐裡抬起頭來,我發現江翰那一台醒目的紅色休旅車,早已泊在不遠處。
我站起來,舉起雙手向他用力揮舞。認識了我將近二十年的他,竟然用陌生人的眼光怪異地打量我。
既然車不向我駛來,我只好向車走去。我走到他的窗邊,敲響他的玻璃。
『小詩?』他終於頓悟。
『你得了失憶症啦?』像回到自己的另一個家,我熟練地跳上江翰的車子。
『妳……妳怎麼變成這樣?』
我順著他的眼光打量自己,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我摸摸自己那一頭其實連自己都還沒習慣的捲髮:『我知道,我看起來是有點不一樣。』
『豈止有一點不一樣?妳簡直是完全變形了!』
『真有這麼糟?我晚上要約會,還特別上了妝。』我垂頭喪氣。
『我的意思,不是糟糕。而是,妳跟從前那個老喜歡穿一條牛仔褲到處跑的小詩,好像不是同一個人。這麼說好了,如果從前那個小詩是個浪漫的大女孩,現在這個就是個野心勃勃的豔婦。』
我無法分辨豔婦是一種讚美還是羞辱,只能傻笑以對:『是一個精品店的朋友幫我造型的。她說,要抓住男人的胃要靠好味道的菜,要抓住男人的心則要靠特殊的女人味。我正在調配屬於我的那一種味道。』
江翰只是微笑,那種笑法跟『豔婦』的效果一樣,讓人不知好歹。
車子從天母轉到士東路,朝陽明山奔馳著。一路物換景移,然而,江翰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這樣根本不適合我,對不對?』我有點生氣地拉下車裡遮陽板上的化妝鏡,突然覺得畫上娃娃妝的自己,活像個小丑。
『妳這樣很好啊,只是好看到有點嚇到我。』
『這算是一種讚美嗎?』我決定把豔婦跟笑容的定義,搞個清楚。
『當然,當一個男人用一種貪心的眼神看妳的時候,讚美就已經開始運作了。』
『你剛剛那種像看到鬼的眼神,代表貪心?』
『原來我貪心的樣子看起來像看到鬼?難怪小時候用眼神暗示大人我多麼想要一件玩具的時候,都被他們像避難一樣地拖走。』
『你這麼會尋女孩子開心,難怪你的桃花劫,從你斷奶後就不曾斷過。』我笑了起來。
然後,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怎麼啦?妳看起來活像個剛得戀愛病的病人,患得患失的。』
『症狀這麼明顯?』不置可否的我,將剛蓋回去的鏡子,又拉下來仔細端詳裡面的自己。
江翰轉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一直以為,像妳這樣的女生,會像遠離毒品一樣遠離外遇。』
『不是外遇,我是在跟偉恩談戀愛。』
『跟自己的老公談戀愛,不是開玩笑的吧,這麼浪漫。』
江翰順著山路,做了一個大轉彎。
我被狠狠地往右甩去,那種被山路大轉彎的滋味,就像被命運給用力地擺了一道,同樣的力不從心。
『能不能浪漫我不知道,不過我的確是被上帝開了一個玩笑。』順著山勢,我被甩離現實地彎進了回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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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兩個鐘頭後,我帶著虛弱的期待赴約。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永康公園裡俯拾皆是和樂的家庭跟熱戀的情侶。大家都有微笑作為通關密語;好像只有我,身分可疑地出現在這個悲傷勿進的地址裡。
但是,非法入境的不只有我。遠遠地,我看見另一個四肢跟幸福完全不協調的黑影,在公園裡『孤身隻影』地晃動著。我不忍心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被人群用快樂排擠。
『偉恩。』我輕喚他,或許,兩個人可以想想辦法,攜手跟快樂靠攏;或者,背向快樂,一起逃亡。
他回過頭來,兩個小時的期待,此刻,在他臉上開成一朵燦爛的笑容。
『不要過來,等我一下。』他神秘兮兮地轉過身去,拉開他的袋子,從裡面拉出一些什麼,又放下一些什麼,那種姿態,像是魔術師在暖身。
我並不期待他會為我變出一打兔子或是一個天大的奇蹟;我只希望他把那段令他失去能力再愛的過去,變成一團花火,隨風消散。
等他回過頭,迎向我時,他解下了原先在深藍色襯衫上的銀灰色領帶,重新打上了深紅色的領帶;手上,還多出一朵今晚『雀屏中選』的深紅色玫瑰。
他將那朵玫瑰遞給我:『真巧,今天妳穿深紅色的毛衣,我打深紅色的領帶。為了慶祝我們的默契,請妳收下這朵紅玫瑰。』
玫瑰,在夜裡奮力地盛開著,就像偉恩在今晚奮力的演出一樣。
我應該快樂地收下花,甚至將它戴在胸前或是別在頭上,因為它正好搭配我的紅毛衣,因為他是我愛的男人決心拋開過去,對我獻上的第一個殷勤。
然而,我卻讓所有應該發生的劇情在此戛然而止。我只是楞在偉恩跟花的面前,然後,低下頭,讓未完結的心傷,排山倒海而來。
看見一滴淚滴落,他驚慌地低下頭來確認我的表情:『怎麼了?我打的領帶不好看?沒關係,我今天還帶了紅橙黃綠藍靛紫的,妳喜歡什麼顏色,我都可以為妳換上。』
抓住他的領帶,我點頭,又搖頭。
『還是不喜歡這朵玫瑰花?沒關係,我還買了粉紅色、白色跟紫色的,妳要哪一朵?』偉恩將袋子裡所有的道具都掏了出來。
手上緊握那四朵花,我仍猛搖頭,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將我擁進懷裡,輕輕地撫著我的頭:『我只是想重新追妳一次,我一談起戀愛就是這個樣子,有點矬,有點呆,有點走樣。』
我靜靜地泊在他的胸口,閉上雙眼,數著他規律的心跳,想像著每一次心動,都是衝著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