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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手上的血痕
由秋天管轄的微風,是一雙時而溫柔、時而粗暴的手。它輕輕拂過那片原本沈默的松林,讓它們的身子微微顫抖,抖落了零星的松針,抖落了空氣的微塵,連那些透過松葉而篩落至地上的陽光,都忍不住隨之跳躍起來。
深秋,中台灣南投的山區,已經是一片由多種顏色所拼湊而成的畫布,楓樹、槭樹、杉樹……各自為這幅畫作貢獻了一份色彩上的層次。
苔蘚爬滿了參天樹木照射不到陽光的樹幹。高聳的山頭,是許多河川的發源地,光是整個霧社地區,就有至少六條溪流經過。
只要走進這一片綿延不絕的森林,夏天聽聞到的一定是整片嘎嘎作響的蟬鳴聲。冬天則是有滿山遍野的山櫻花盛開。喜歡啃食樹皮的松鼠,多在高高的枝頭上跳躍。藤蔓叢生的情景因為地勢已高的關係,並不至於像低海拔區域那樣的雜亂無章。但是山蕨、姑婆芋和咬人貓等植被,卻仍佔領了大部分的地面。
在濃霧逐漸聚集的馬赫坡社,從空氣底部蔓延起來的微涼,實際化成一絲貼附在皮膚上的緊繃感覺,讓身體運轉有一種輕微到幾乎察覺不到的僵硬感。
十幾戶用木頭搭建起來的小木屋以ㄇ字形的方式圍出了馬赫坡人集會的廣場。而廣場的邊緣,就是濃密的樹海。
為了應付午後多雨的山區氣候,賽德克人的屋頂大部分是用乾燥的茅草層層鋪設而成。幾隻族人一起豢養的豬,關在下風處的柵欄裡,懶洋洋的在柔和陽光中打盹。躲在群山的懷抱中,馬赫坡社就像一個低調而隨和的少女,靜靜隨著四季的步調安排生活的節奏,從不與大自然爭辯。
在父親魯道鹿黑與族人的注視之下,年輕的莫那魯道,靜靜躺在自己家中的地面上。他不說一語,態度宛如岩石一般沈靜,更像是和整個大地融為一體。他身上蓋著苧麻編織成的白色毯子,一直覆蓋到脖子的下方。那毯子上面如同晚霞一般美麗的紅色圖騰,正是莫那母親親手編織而成的傑作。
在流動緩慢的時間裡,莫那試著讓自己的呼吸不要因紋面儀式到來而變得急促。但當他從仰視的視野看著滿臉皺紋的老嬤嬤將紋面工具一一放在自己左耳附近時。他的心,仍像是大雨過後的溪流,有種難以抑止的澎湃。
對賽德克族而言,紋面,是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儀式。
每個賽德克族新出生的生命,不管男女,在年幼時都會在額頭上刺上額紋。那是一種「生命」的表徵,也代表著祖靈的眷顧,用以保護他們長大。但是只刺上額紋的人,並還不能獲得成為一個賽德克‧巴萊──「真正的人」的資格。
要成為賽德克‧巴萊,賽德克族的男子必須要有精湛的狩獵技巧,並且成功出草獵回人頭之後,才能在頭目的見證之下,於下巴紋上代表成年的頤紋。至於女子得以紋面的資格,則是必須努力學習有關編織的知識與技術,從採麻、搓麻、織布到縫衣都必須精通,等到有一天她織布的技巧獲得部落長老的認同之後,才能於臉頰兩側刺上頰紋。
對賽德克人而言,只有臉上有刺紋的人,才能結婚擁有後代;臉上沒有刺紋的人,將永遠被視為小孩,永遠被譏笑,將來死後也不能通過彩虹橋去見祖靈。
可以說,沒有紋面對於一個賽德克人而言,是一種最羞恥的墮落。
原本昏暗的天花板,現已被屋裡燒著的火花染紅。莫那靜靜地,聽見了Sisin鳥在附近林間裡吟唱的歌謠。當老嬤嬤把那根前端附著三根刺針的木棒拿起,並將金屬針輕輕接觸到莫那黝黑的皮膚時,那細微的痛覺,讓莫那忍不住咬緊了自己的牙齦。那種準備迎接痛楚的等待,是苦惱的,但同時卻又讓人燃燒著一份炙熱的興奮,那就好像獵人在接近獵物時的心情一樣,一種必須以寧靜做為偽裝的沈潛,不動聲色地,步步逼近鎖定的目標,而殘酷的是,那極度繃緊的身體,卻不能發出任何劇烈的鼻息。
就在這樣糅和著焦躁與期待的情緒中,老嬤嬤將握著獸骨狀小木槌的右手舉起,莫那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狂亂,而下一秒鐘,老嬤嬤手中的木槌,就不偏不倚敲擊在帶針的木棒上。「喀」一聲,如同櫻花一般鮮紅的血液,在劇痛中,從莫那靠近下嘴唇一根手指寬的臉龐上,緩緩盛開。
在那一瞬間,莫那閉上了眼,把自己交給了黑暗。隱身進意識的黑色屏幕裡,莫那回想起他第一次從敵人的頸項上割下首級時所聞到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