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邊境探奇
告別高句麗古文明,我順著G201國道離開吉林省去往黑龍江,前方迎來是俄羅斯邊界廣袤的遠東領地。甫過牡丹江,按捺不住心底對於中俄邊境的探奇,遂於G201國道去往雞西的岔路口,往東奔向G301國道盡頭,素有中俄友誼城之稱的「綏芬河」。路途上,左右兩旁成片鬱綠的林被,覆蓋著蒼茫漫天的黃土,造作於黃土上端蜿蜒無際的公路,闢出一條通往視野極限的遠方。在北方,越是往北人煙越發稀少罕見;而越是去往邊境的路,往往僅剩國際貿易貨車擦身並行。除了偶爾奔於林間的野兔及黃鼬,將周遭靜謐的沉寂偶染一絲生機,純然的平靜祥和,彷彿凝結了空間裡的所有生息。
綏芬河,是一座邊境移民城市,也是連結俄羅斯遠東地區重要的窗口橋梁。市區裡,每天兩班發往遠東第一大城海參崴的國際列車,與去往各地跨國專線的國際巴士,兩國人民密集交流就從一班班專車的輸送下延展開來。由此地出發,距離最近的俄羅斯濱海邊疆口岸「波格拉尼奇內」,也僅有短短的十六公里。在這座沾染濃厚商貿氣息的城市,販售俄羅斯貨品的商舖似乎更多於中國店舖。據地方政府公示,公共場所百分之百的俄語普及率,即便是在小的商場也能說上一兩句俄語。過去,施行貨幣管制政策的中國,嚴格禁止外幣於境內使用,而前幾年的綏芬河,不但成為中國首個俄羅斯盧布試用點,更是國內首次允許外幣自由流通的城市,其經貿重要性與國際戰略地位可見一斑。
然而,在綏芬河的兩天時間,穿梭於市內街道卻湧現一股莫名的蕭條。白天商場裡三兩結群的俄羅斯商人晃蕩,夜晚門庭冷落的酒吧與餐館,絲毫感受不出熱絡的商業氛圍。當地商人如此說道:「近幾年綏芬河已不復往日榮景,在俄羅斯的保護主義底下,使得對外貿易條件每下愈況。人民生活好不好,商人們最先嗅到;經濟形勢繁不繁榮,邊境城市最先知道。」綏芬河,過去的忙碌與繁華猶可追憶,如今城市風貌卻已略顯蕭瑟蒼涼。雖然經濟情況大不如前,但實際走上一遭市區裡的大白樓、東正教堂舊址、俄羅斯駐綏領事館舊址,仍舊難以掩蓋在這座貿易城市底下,多元豐富的文化融合美景。
我在綏芬河的停留,不單迷戀於濃郁的異國風情,更是想治療來時路上被蜂螫的傷口。抵達綏芬河傍晚,行經一處森林滿密的林場時,一股深切疲乏的倦意湧現。我隨手拉開包裹緊實的布織防風面罩,想透過冷冽寒風吹散濃濃睡意。忽然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灼熱刺痛,猛然撕裂著我的上唇,彷彿被某種利刃劃下一道見骨傷口。我強忍劇痛,將車緩緩停向路旁雜道小徑,在模糊的後視鏡中,一根細長的黑針牢牢扎在唇裡。此時,我已顧及不了是為何物,內心只想趕緊將口中燃燒的黑針取出。那黑針牢牢地扎著,深深實實種在嫩白的唇裡,妄動挑取反倒是讓針的尾鉤越刺越扎實。幾次嘗試以後,除了兩行不爭氣的淚水滑落,似乎再也束手無策。在一片荒涼的曠野上,遑論想找間診所,一下午連人也沒見著幾個。我心想,距離百多公里的綏芬河,咬著牙也得挺過去,除此之外,更沒有其他辦法。
抵達綏芬河已是晚間九點,整日未進食的飢餓加上積累的疲態,早已掩蓋、或許麻痺嘴裡的痛楚。接近凌晨時分,我將帳篷紮在市區通天路的圓環裡,是一塊能夠俯視北海公園與成片綠野的高地,但似乎沒有出發時的雅興。我孱弱無力地躺在地面仰望星空,伴隨嘴裡喃喃的疑問:「為何要這樣折磨自己……」沉睡在高地圓環街燈圍繞的微弱光線裡。
翌日清晨,初夏的豔陽透過樹梢打在淡綠色帳篷頂,篷內悶熱的水氣附著於內帳與外帳間隙,飽滿結實的水珠順斜而下,落在黏膩的髮絲與臉龐。雖然不過七點,但陽光探頭以後,帳篷裡溫度攀升宛若一頂小型煉獄。恍惚之間,昨日針螫的傷口奇癢難耐,我搔撓著面部企圖止癢,癢處卻越是擴散。幾小時後,帶著腫脹的側臉與上唇,焦急地在大街上打探附近的診所消息。在一處綠色招牌,上頭寫著「北海社區衛生服務站」裡,衛生室護理師朝我投來訝異的目光,她打量眼前這位染上怪病的患者,淡淡說了一句:「我們這裡沒有藥。」爾後,彷彿驅趕著瘟疫般讓我離開,即便,我需要的也許僅是一罐可以簡單消毒的優碘。
逐漸腫脹變形的左臉,除了荒謬可笑以外,也許還帶點令人恐懼的詭譎。來到第二間診所,護理師在我苦苦央求下,勉為其難地替腫脹的傷口做清潔消毒,針扎部分相比昨日已未感疼痛,但裡頭彷彿仍有毒液在蔓延。往後的四、五天裡,搔癢與腫脹不僅打消了遊覽心情,甚至連進食咀嚼都成為奢侈,我幾乎依靠著流質食物與飲料繼續旅行,前往中國四極的第一站──撫遠。
進入中國最北邊的省分「黑龍江」,偏遠山區、貧瘠土地、人煙荒蕪,是來此之前對於這片遙遠北國土地的印象。然而,實際來到這裡才驚覺,腳下竟是一塊「捏把黑土冒油花,插雙筷子也發芽」的沃土。上世紀五○年代以前,東北以北是從未被現代化開發的原始大地,人們將它的蒼涼稱之為「北大荒」。在嫩江流域、黑龍江平原、三江平原周邊約五萬多公里的面積土地,不僅有豐沛的水利資源,土壤肥沃程度甚至與烏克蘭大平原、北美密西西比河流域、東北松遼流域齊名為世界三大黑土區。東北平原高含量有機質土壤,隨著五○年代以後中國農業現代化發展,在政府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退伍幹部響應國家政策前往北方拓墾底下,當年的北大荒形象徹底搖身一變,如今儼然成為中國產量最高的農糧之都「北大倉」。
在往撫遠的路上,每天所行駛的三、四百公里距離,往往一天時間也走不出一塊農業屯墾區,公路沿途兩側光景,放眼所及皆是一面相同的水稻田景色。幾萬畝田間布下的初秧,隨著田水映出湛藍天色蕩漾,在曙光農場、前進農場、創業農場、勝利農場這些簡單卻充滿朝氣的農墾區裡,是一幅幅渾然天成的農事畫面。當地農場裡純樸的務農人,手指水田驕傲地說道:「你來的時間太早,田裡的秧苗不過剛剛播下,若再遲上幾個月,等到秋收那才是真正的遍地金黃哪。」我無緣見證豐收時的飽滿,但僅憑眼前一株株密麻的嫩苗,也能想像出秋收拾穗的豐碩場景。
離開北京的第十一天,我抵達中國四極第一站「撫遠」。素有「華夏東極」、「東方第一縣」之稱的撫遠縣,位於黑龍江與烏蘇里江交匯處,與俄羅斯隔江相望,是中國領土最東端的城市。而撫遠縣境內的黑瞎子島,長遠以來更以遺世獨立的神秘性引人矚目。黑瞎子,東北方言裡的「黑熊」之意,在這座一分為二的溼地島嶼上,東側為俄羅斯領地、西側為中國領地。民國初期爆發的中蘇軍事衝突「中東鐵路事件」,戰敗方中國最終簽下《伯力協定》,導致黑瞎子島就此被蘇聯占領。而兩國始終存在有關黑瞎子島的邊界問題,直至二○○四年雙方才達成協議,以十一塊界碑劃分中俄疆土,黑瞎子島的爭議就此落幕。時至今日,黑瞎子島的開發已趨於成熟,遊客登島已是熱門的旅遊觀光項目,兩國國界則以簡單的柵欄與鐵絲隔絕,沒有過去的戰火煙硝,反倒成為雙方最接近彼此的距離。
在東方第一縣「撫遠」,由於地理位置因素,是中國最早迎接日出的地方。猶然記得初入此地,尚未意識自己早已身處地理東極,在凌晨三點鐘的帳篷裡睡眼矇矓,被外頭一陣強光的照射下驟然驚醒,日出時空的跨越恍若置身一場魔幻夢境。撫遠本地人們的時間,總要比「內地」早上幾個鐘頭,夏至之時,凌晨二點鐘便日光乍現,宣告一種獨特生活作息的開始。這座城市的特殊,除了經驗以外日常生活的萬物運行驚喜,還隱藏著不期而遇的人為驚奇。
在三個多月的旅行計畫,事前準備資金不足以應付每日的住宿開銷,即便百元人民幣左右的廉價旅館,也僅能作為旅途中偶爾奢侈的享受。「一路向東」,是撫遠鎮上唯一的青年旅社,一張三十五塊錢的床位包含熱水澡與被褥,已是旅途中最確切的幸福。在我抵達撫遠前,從未預期如此偏遠小鎮能有廉價住宿,北國一年二季的氣候結構,與冬天零下二十度左右的低溫,實在難以想像有人願意來此經營青年旅社。「一路向東」的店主老王,前年旅行時來到撫遠,停留在這家青旅打工換宿,因緣際會下持著一股衝勁離開家鄉山東,跑到千里之外的撫遠成為「一路向東」的新主人。從他靦腆的笑容中絲毫感受不出身為老闆的成熟穩練,而是對前來投宿的旅人,充滿無微不至的暖心照應。他的前老闆,也就是「一路向東」的催生者,在親手打造完這間內心的夢想青旅以後,短暫經營便辭去漂泊。而年輕的老王,作為當時店裡的一位換宿者,象徵性地以一塊錢從他手中接下「一路向東」。
我訝異著他口中那位實踐夢想爾後歸去的浪子,也感嘆著大老遠跑來極地接手青旅的老王,對於一個旅遊資源並不豐富、遊客人潮也並不多見的地方,他們的存在純粹出於緣分,或者帶著某種使命意義?是一種無價的回饋服務?還是一種關於夢想的執著?或許,給予往來旅人們的感受,更多是一種對「在路上」精神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