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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的溫度差 。
跳上前往品川入國管理局的公車,總能見到這樣有趣的景象。
當車窗外快轉的金黃色銀杏步道,讓人意識到東京已經步入深秋,是個適合吃火鍋,並且該為自己添購幾件保暖衣物的季節。隔著走道卻坐著一位穿著短袖T恤的金髮男子,戴著墨鏡正在享受看似和煦的秋日陽光。再換個角度,卻又瞥見幾個穿著厚厚羽絨衣,戴著毛線帽正在打哆嗦的人,讓人不禁猜想,他們是不是來自一個冬天根本就不存在的國家。
即使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護照放在包包裡收好,在這公車裡卻還是能讓人一眼就看穿每個人來自哪個緯度。突然我想起了日本的晨間新聞總會例行性地報告每天的天氣,並且貼心地建議大家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出門。看著和我搭上同一台公車的乘客們,我不禁思索,這些人也和我一樣看了今天晨間新聞的氣象報告嗎?也許某些人覺得氣象主播的建議根本就很不合理吧?
溫度差在日語中有兩個層面的意思,一個就像字面上的,指的是「對於溫度感受的不同」,例如說一碗滾燙的味噌湯有的人喝起來剛好順口,有的人則是覺得燙口。另外一層涵義,則是指「對於事物的感受與態度的不同」。來到日本,而且步入婚姻後,不管是哪種層面的溫度差,我都有很深切的感受。
一直以來我都非常害怕外帶熱咖啡,因為外帶專用的咖啡杯會在上方開一個小口,讓人不需打開蓋子就直接喝咖啡,而這種外帶用的咖啡杯大多會附上一個防燙手的杯套。這件事我老是覺得怪,難道舌頭就不比手怕燙嗎?為什麼店家會提供一杯只燙手不燙舌頭的熱咖啡呢?我因此被外帶的熱咖啡燙傷舌頭很多次,不只在台灣被燙傷過,就算到不同國家居住或是旅行時也屢試不爽。後來我終於弄清楚了,其實我就是那種日本人口中的「怕燙的貓舌頭」,也許別人覺得剛好可以入口的溫度,我卻覺得燙得不得了。並不能怪店家粗心,而是我命中注定根本不該外帶任何熱飲。
然而這樣貓舌頭的我卻遇上了一個超愛滾燙熱湯的男子。
「味噌湯一定要是熱呼呼的,還冒著熱騰騰的白煙的狀態最美味。」他大口喝著剛從鍋裡盛起,感覺海帶豆腐們都還在跳舞的味噌湯。
「紅茶一定要用一百度滾燙的熱水沖,才能呈現最美味的狀態。」他邊喝著,眼鏡早就白茫茫一片。
「這麵再不吃都要糊了,妳究竟要等多久才動筷子呢?」
滾燙系男子在餐桌的那頭永遠不懂我在等什麼,而每次我總在他告訴我麵早就冷掉的時候動筷子而再度燙傷,因此我決定不再聽信他的建議,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畢竟只有我才知道我要的溫度是什麼啊!」我慢條斯理地等待食物變涼。
然而很奇妙的是,滾燙系男子卻熱愛著冷便當,對於堅持「便當絕對要吃熱的」的我來說也很百思不得其解。
「便當菜就要是那種冷了也好吃,或是冷了才更好吃的東西才行。」他推著眼鏡說。
我想起以前在台灣念小學時常用的蒸便當機,每次要將鐵製的便當從像溫泉般的蒸便當機取出時總要非常小心,因為很容易就會燙手,而且不是摸摸耳垂就了事的程度。所以帶便當的話,一定還要多帶一條取出便當用的手帕才行。
剛到日本時,我花了好多時間在適應冷便當這件事上。好幾次搭乘新幹線,打開當站限定販賣的華麗便當,我總會想著:「若這便當是熱的有多好呢!」然而就在我好幾次把從旅程中買的冷便當帶回家加熱後,發現原來並沒有比較好吃後,才發現那便當不是冷掉了,而是一個花了好多心思,刻意做成的冷便當。
溫度差
然而溫度差這件事,在愛情裡,在不同文化裡更是隨處可見。日本文化中最具體的例子就是關東人與關西人的差異,每次從東京前往大阪出差時,我總會覺得大阪人真的比較平易近人和親切,更接近台灣的溫度一點。
剛結婚的時候,和枝豆好幾次因為人際關係中的溫度差點吵起來。
「你不覺得你們東京人很冷淡嗎?」
「難道全世界都要像你們台灣人一樣,可以隨意跟路人交談做朋友嗎?」
這兩句話聽起來好像都滿有理,但仔細想想就是貓舌頭女子和滾燙系男子的無解答爭論。兩個標準原本就不同的人,到底要用哪一方的標準來評斷對錯?然而我們的溫度差除了來自國籍不同外,當然還來自習慣、生長過程以及個性的種種不同。
好幾次的爭吵後,我也常捫心自問。
「是不是我本來就不應該找一個溫度差極大的人結婚?」
「是不是那種溫度很一致的夫妻,才能很和平地白頭偕老?」
甚至還上網輸入「愛情溫度差」以及「夫婦溫度差」等關鍵字搜尋,想知道日本人對於關係中溫度差的看法。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不管是什麼樣的伴侶,在相處過程都一定會遇上溫度差,而維繫長久關係最重要的,便是「不要期待對方可以感受和你一樣的溫度」這件事。
在與人的相處上,溫度差這事也隨處可見。光是從公婆的身上,還有從親戚身上就感受到很大的差異。我的公公非常熱情,總是在我開口前就會主動找話題跟我聊,所以和他相處時總覺得很親近沒有距離感;相對地,婆婆就比較冷淡,對我正在做什麼,喜歡吃什麼、去哪裡,一概沒有興趣,見面時總是想破頭也無話可說。後來漸漸有機會分別接觸到公公和婆婆兩邊的親戚,才發現公公家的人本來就都很熱情,和初次見面的外國人也能相談甚歡;而婆婆家的親戚基本上就很冷淡,聚會時大家會討論一下食物,談談最近發生的新聞,但卻不會互相過問彼此的近況。公公過世時,我們剛好在處理完喪事後的一週,有機會參加婆婆家的親戚聚會,而聚會上居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提起關於公公的事。老公很訝異地說:「這些人真的冷漠到令人不可思議耶!即使他們收到了訃聞,也可以當作沒有這回事,太讓人驚訝了!」
即使在同樣的日本人中,也會有這麼大的溫度落差。即使是夫妻,也能給人如此不同的感受。
在弄懂了人與人的溫度差之後,我才重新思考,東京也許並沒有我一直以來以為的那樣冷漠。也許只是因為我剛好來自一個連冬天都很溫暖的國度,所以剛好遇上了幾個比較冷漠的人,就開始打哆嗦。在人與人的交往上,也許有的人覺得見了面點點頭就好,有的人就是覺得打招呼就要臉頰碰臉頰才有禮貌,但這說穿了沒有誰對誰錯,就只是因為有溫度差而已。
人相處久了,有時候溫度感覺也會越來越接近,或者會開始揣測與考量對方的溫度感受。例如現在枝豆時常會問我想不想把便當加熱,而我總會在把飯菜都上桌後才遞上一碗熱得滾燙的味噌湯。而我終於明白,溫度差其實不是把人與人的距離隔開的一面牆,反而是把人心變得更溫柔的魔法。
因為終於明白彼此是這麼地不同,才能坦然接受彼此之間的溫度差。也許一直到老,我們都注定要在同一張餐桌上喝著溫度不同的味噌湯,但我深信,即使在有著溫度差的狀態下,只要一個人願意在覺得冷時多加一條圍巾,另外一個人在感覺熱的時候能夠脫掉外套,那麼就能肩並肩,一同走過春夏秋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