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新的無意識
人類在步向理解無意識心智的漫漫長途中,走進了許多雖然相當有想像力,卻是錯誤的方向。中世紀時,有人出現奇怪的行為,像是自言自語或看見異象,大家就相信是撒旦或惡靈占據了他們的身體。畢竟各種教派都說人類是依據上帝的形象創造的,而上帝可不會自言自語到處閒晃。十七世紀初,哲學家笛卡兒(René Descartes,就是「我思故我在」的那位)把人類靈魂── 我們超自然、類上帝的一面── 擺進了我們的意識裡。社會不接受的行為就不可能是起因於人類像上帝一樣的意識,而必須得是外在力量占據了某個人的身體。
差不多是三個世紀之後,約莫在一九○○年,在巴黎的科學家皮耶.賈內(Pierre Janet)跟在維也納的佛洛伊德分別主張心理疾病有自然的、有形的病因。佛洛伊德和賈內都是有創見的精神病學家,他們在各自服務的醫院裡治療精神病病人── 像是人格分裂── 並且嘗試有系統地去解釋這些干擾是源自於身心靈的哪個部分。賈內認為心理疾病純粹是因為大腦功能異常,而佛洛伊德卻認定這些精神疾病源自於病人獨立存在的無意識自我。不過他並沒有就此打住,他還堅持── 而且還頗專斷 ── 這個獨立的無意識心智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身上,而不僅是心理疾病患者。佛洛伊德強烈要求他的助手卡爾.榮格(Carl Jung)以及其他人把他的理論當成教條,差不多要當成開示的真理,而不是需要科學驗證的假設(不過榮格還是做了科學驗證)。所以,雖然佛洛伊德對無意識驅動力的強調無疑是驚天動地的真知灼見,實際上,他卻把正常心智的無意識運作妖魔化了。他宣稱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裡都藏了一個無意識冥界,裡頭充斥了黑暗扭曲的衝動,唯有乞靈於精神療法才能驅魔。研究相同現象的賈內極力反對,但我們也知道,最後是佛洛伊德的理論滲透了通俗文化的肌理,流傳至今。
佛洛伊德在他廣博詳盡的推論中,把無意識心智比喻為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釜,裡面燉煮著適應不良的各種情結,專門給我們找麻煩、惹我們傷心,而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用我們的意識心智來干涉(當然得仰仗一位優秀的精神病醫生助一臂之力)。笛卡兒的主張是意識心智是我們類似上帝的一面,而有形的無意識心智代表我們的根柢,亦即動物本能。笛卡兒與佛洛伊德的主張流傳至今,連有些科學心理學的分枝都深受影響。簡單一句話,凡屬有意識的都是好的,而沒有意識的都是壞的。這個方程式方便使用卻過於簡化,而且大錯特錯,也造成了許多不方便。
那我們為什麼會死抱著這種理論,視為珍寶呢?我覺得很大的一個因素是我們太想相信,畢竟我們能和地球上的所有動物有所分別,靠的就只有意識這個超能力。且讓我們來看看兒童電視劇裡的情節和人物(復仇者、蝙蝠俠、蜘蛛人),或是好萊塢電影,更不用說給成人看的電視節目了,主角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心理力量就是有什麼超能力。我們渴望變成電視電影中的人物,比別人多一種特殊的優勢,擁有那些能力來撥亂反正、報仇雪恥、及時拯救我們的親朋好友以及社會上被打壓蹂躪的人。這些奇妙的、令人開心的情節讓我們能暫時逃避現實生活,於是我們花大筆的金錢以及大量的寶貴時間定期觀看這些媒體的奇思幻想。我們太渴望這種超能力了,所以我們心甘情願地(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肯不去相信只有我們有,而別的動物都沒有的超能力(意識)。
因為這種誘導,我們就相信我們的意識心智是良善之源,而出了錯就責怪心智的無意識運作。只要我們做了讓別人皺眉的事,我們就會說「我不是故意的」,並且為我們的行為編織出情有可原的藉口,而不是直接說:「對,我是故意的,而且我真是倒楣才會被拆穿。」要證明給你自己看你確實經常用別的理由來粉飾你自覺的意圖的話,有個辦法就是,去了解你編出這些別的理由是不想為自己的行動負責。於是一轉眼間,你真的相信你的行動是出自別種因素而不是你自覺的意圖。可是如果你對自己誠實,你就會承認這個原理不但適用於你的正向行為,也適用於那些你寧可卸責的行為。
可是今天,多虧了認知科學以及它所運用的一些有效的新方法,我們進入了無意識的新時代。我們現在知道了無意識並不是我們另一套有自己運作規則的心智,而是有它自己的運作規則。我們有科學理論說明一般人的心智是如何作用的,而且我們用實驗總結一般人的反應,以此資料為基礎來驗證這些假設。所以我們能夠更安全地總結一般人的心智,不像佛洛伊德只能透過研究數量少很多,且有重大心理和情緒問題的非典型病人個案研究,來建立他的理論。腦部照影(brain imaging)研究揭露了無意識心理歷程使用了跟意識心智一樣的區域及系統:所以,〈還是那首歌〉(The Song Remains the Same)。我們有一個簡單、統一的心智,分別以有意識與無意識模式來運作,使用的是同一套基本的機件,在演化的過程中精密地調校過。隱藏的心智 ── 在我們的知識與意圖之外運作的心理歷程── 是為幫助我們而存在的,儘管它確實有一連串複雜的功效,但只要我們能了解,就能從中獲益。而這些關鍵的無意識心智歷程就是我窮盡四十年生涯研究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