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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走近尖東海傍,我感到醉意已經消失,天氣有點冷,跟魯豫同行的感覺很溫暖,如果有可能,在幾十年後,我希望可以與她一樣的這樣走。我很奇怪自己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我從來沒有計畫過四十八小時後的事,但我心裡卻細緻地繪出了四十年後的一幅景象。
『喂,你是不是男人啊?』魯豫在我身旁問。
『你想證實一下嗎?我可以給你摸一下啊。』我笑著說。
『我很冷啊!』魯豫縮縮身子說。
『你又沒穿內褲吧?』
『如果你是個男人,你應該脫下外套,披到我身上嘛。』
『你看的電影太多了,男人脫下了外套,自己也會冷傷風啊。在充滿消毒藥水味、病菌、眼淚和鮮血的醫院裡輪候門診,並不浪漫啊!』我也裝作縮起兩肩。
魯豫好像有點失望,她沒說話了,把臉轉向對岸大廈零落的大型霓虹廣告板。我還是脫了外套,披到她身上。
『我不要了,你身子那麼弱,免得害你冷傷風,病菌還可能會入腦。』
『最好不過啦。』我作勢把它重新穿上。
魯豫轉過頭瞪一瞪我,我才把它披到她身上,這次她沒有抗拒了,我站在她面前,穿過了手袖後,由下至上的替她扣起了外套的鈕子,直至頸前。她一直靜靜的看著我。
『暖了嗎?』我抬頭看她的臉。
『嗯,很暖。』
『我的外套可是Marlboro呢。』
『你會冷嗎?』
『我會向你取回醫藥費的了。』
魯豫微笑起來,『把你的手伸出來吧。』
我把手掌攤出來,她把我的手捉緊了,一同伸進我外套的口袋內。我倆的手都是冷冰冰的,然後我倆同一時間暖和起來了。
我們以一致的腳步往前走,她問我:『四十年後,不知道這裡會變成怎樣?』
我想了一想,『我們應該會由九龍這邊直走到港島那邊對岸吧!現在乘渡輪也只要十分鐘船程。要那時候,維多利亞港也該填成平地了。』
『那不是太好了嗎?』
『有甚麼好?』
『如果你在港島那邊,我在九龍這一邊,我倆便可以約在海的中心點見面啊。』
我放眼維港,用眼睛測量著那個位置,但我只見到反映著霓虹燈光的水波,『海的中心點會在哪裡啊?』
『無論在哪裡,我們總會在那裡見到的。』
『這不太好吧?』
『為甚麼?』
『我們見到面後,還是要走完剩下那一半的路程啊!』
『你不是這麼懶吧?』
『這樣吧,我在港島那邊喝著咖啡,你從九龍那邊走過來找我嘛,我會耐心等你的啊。』
『夏北澤,你真的一點也不懂浪漫。』她苦笑地搖頭。
『我覺得浪漫啊,我坐在露天茶座裡,看著村上春樹的小說,臉上滿是皺紋的你慢慢的向我走近,我會招呼你坐下來,忙著去替你買一杯熱咖啡,回來時卻見到你倦極而睡了。』
『我可能已經死了。』她說。
『這也不出奇啊,你已經七十歲了嘛,我會沒有兩樣的把熱咖啡擺到你面前,坐在你身邊去,為你朗讀著書中的一段好對白。』我說:『遠處有很多Benz汽車從天空飛過,人們吸著罐裝氧氣提神,拉著走的都是機械狗,我會打開你身上的控制儀器,把跳了線的生命延伸器調回On那邊,你便會慢慢醒轉過來了。我對你說:「喂,咖啡快涼了啊!可以飲啦!」你有點驚訝地說:「我剛才死了嗎?」我點點頭笑說:「對啊,你又死一次了,現在為了要飲完這杯咖啡而活過來了,不要浪費喲,二十萬元一杯的喔!」』
魯豫傾著頭,有點震驚的凝視我,然後她說:『你真是這樣想的啊?』
『你說的是哪件事?二十萬元一杯咖啡?那可是本周特價品了哩。』
『夏北澤,你是一個瘋子!』她用力的搖著頭說,眼角中卻有一份淚光閃現。
『我對此無可置疑。』我驕傲的微笑了。
我和魯豫踏上的士,我才把套進了衣袋的手掏出來,我的身體像被冰水浸過一樣,唯獨整隻手掌都是汗水,她的也一樣。畢竟我們兩隻手已握住好一陣子了。
司機問我們去哪裡,我說了魯豫的地址。車子會首先經過她住的地方,才輪到我家。
我想,大家也有點睏了,所以在車廂裡沒怎樣作聲,各坐在近車門的一邊,中間好像隔著些隱形的物件似的。當車子快要轉入她所住的那條街道,她突然把手輕輕按在我的手背上,把眼光投向我,又像穿透了我,注視著我身後的玻璃窗般,平靜的跟我說:『來我家吧。』
我歪著頭看看她,對她說:『我晚上不飲咖啡,我會睡不了。』
『我們可以不飲咖啡。』
『我想早點回家休息。』我對她說:『我真的有點頭痛。』
『嗯。那麼,早點回去休息吧。』她默然的點了一下頭。
她下車後,又似記起甚麼的回過身,把外套脫下來,交回車廂中的我,她俯下身子對我說:『謝謝你借我外套,真的很溫暖。』
『你可以拿去啊,我還有幾件外套。』
『不了,我寧願你下次再借我。』
『看來你非要我感冒不可。』
我笑著說,她說了再見,便替我關上門,掉頭離開了。
我說了自己的地址,車子便開動了,我一直看著她,她頭也不回的走進了大廈。
轉過了街角,我叫司機繞一個圈子回這裡來,的士在附近的街道轉了一個大圈,然後折返魯豫的大廈前,我抬頭看看她的單位,客廳的燈光已經亮了起來,司機問我:『先生,需要停下來嗎?』我說不用,車子便載著我離開了。
回家後,我一直無法睡著,我隱約聽到鄰房的中年男人在播貝多芬,他就像留意到我在偷聽似的,把音量愈調愈低,到最後變成一片死寂。
我不斷在想,我是做了一個百分之百愚蠢的決定吧,如果我上了魯豫的家,這一刻我便會不愁寂寞了,大概更會操勞過度。剛才在車廂中,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麼,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推辭了她的邀請,況且我也不是第一次上她家了。我想自己拒絕的理由,該是看到魯豫的那種眼神、說『來我家吧』的那種語氣,還有回想她不可思議的說想要結婚,然後我便莫名其妙的害怕起來了吧?
她整個人平靜得像在說著一件與我完全無關的事情,就像我是做足準備到她家夜宿的任何一個男人一樣,我突然覺得被她侮辱了,我無法強逼自己委屈的說:『好啊,橫豎我家有蟑螂我也不想回去。』我就是說不出來。
我有點恨自己為何宿醉已醒,或者她為何把誘惑我的話說得那麼不具誘惑性,那麼我便不用呆在這房間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