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在下著雨的放學時間,我忍不住停下正在掃地的手,從為了大掃除而打開的窗戶望向窗外淺灰色的世界。位於操場對面住宅區裡的房屋牆壁,在天氣好的時候明明白得閃閃發光,一到了雨天卻又頓時變得黯淡無光。像這樣的下雨天,我總覺得彷彿可以想起什麼。彷彿早在出生以前,就已經歷過無數次同樣的下雨天,如今似乎可以回想起那些歷歷在目的瞬間。事實上,我連一個畫面都想不起來。我不禁感到失望,感到悵然若失,就連想要忽略迴盪在耳邊的雨聲也做不到。
我又開始揮動起掃把,但是掃來掃去都是同一個地方。教室的地板因為有油滲透進去的關係呈現咖啡色,還會發出一股刺鼻的臭味,怎麼掃都不覺得有變乾淨。
「木村,掃完教室後,二樓的樓梯也拜託妳了。好像還是有人從操場回來,也不在門口的踏墊上先把鞋底的泥弄掉就直接踩上去的樣子,留下一大堆清晰的腳印。」
「好……」
遵照老師從教室門口探出臉來交代的指示,我拿著掃把移動到校舍西側的樓梯。樓梯的確很髒,有好幾個台階都印著被雨淋濕的鞋印。我開始打掃樓梯,掃完一個台階以後,再把集中在角落的灰塵掃到下一個台階上。
不同於明明是白天,但如果不開燈就會很昏暗的教室,走廊上因為有天窗的緣故,即使下雨天也很亮,白茫茫的一片。隔著樓梯間,各自往上下迂迴曲折的樓梯線條和高低差甚是美觀。當我低著頭,一面時不時地把會掉下來擋住視線的髮絲掖到耳朵後面,一階一階地打掃著樓梯的時候,有一群男生從樓下衝上來,有那麼一瞬間倒映在樓梯間牆上的大鏡子裡,然後便從我的身旁經過。當我掃到最下面那一層台階,把灰塵跟樓梯間的灰塵集中在一起之後,便回到教室,拿了畚箕過來。不過,鋁製的畚箕經過長時間使用,已經有點凹凸不平,跟地板之間產生了縫隙,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響,即使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壓住畚箕,一面往後一寸一寸地移動,一面用掃把把灰塵往畚箕裡掃,地板上還是留有沒辦法完全掃乾淨的灰塵,灰塵裡還有不曉得是哪個女生掉的綁頭髮用的黑色橡皮筋,雖然看上去還可以用,但我當然不會再特地撿起來使用。
沒辦法,只好再去找別的畚箕來用了。將灰塵重新集中在角落裡,把掃把和畚箕靠牆而立,順著通往一樓的樓梯往下走,在樓梯的混凝土扶手後方,因為設置有用來存放掃地用具的置物櫃而形成死角的三角地帶裡,有一顆不曉得是誰的頭,看樣子不像是有什麼事要做,也沒有打開置物櫃,就這麼藏頭露尾地佇立在這個人煙罕至的地方。
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我下意識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梯,靠過去,從扶手上稍微把頭探出去往下看。
是他,而且他正在看一張像是白色信箋的東西。發現是他的同時,我的心臟跳得飛快,掌心裡都是汗。但是他並沒有注意到我,還是專心一意地在看那封信。看完一張,再接著看下一張。從我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我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注意力相當集中。長了一頭茂密黑髮的頭頂,圍繞在黝黑的粗壯脖子周圍衣領的白色細緻線條。我又往下降了一個台階,他還是沒有注意到我。明明被他發現的話會很困擾,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注意到我,因此我故意發出腳步聲,走完剩下的台階。
回過頭來的他早就把信箋收進口袋裡了,低著頭,等我從他身旁經過。但是當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我卻故意以驚訝的表情抬起頭來說:
「咦?西村同學,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裝出現在才注意到他的樣子,一面打開置物櫃的門。
「啊!呃……我在玩手機。」
「這樣啊?所以才會躲在這種地方啊?也對,要是被老師看見我們在學校裡玩手機的話,可是會被沒收的呢!話雖如此,你還是選一下地方比較好喔!因為這裡是……」
我指著樓梯的另一邊,位於走廊盡頭的門,門板上的門牌掛著「職員室」。
「啊……說的也是。」
他微側著頭,以茫然無神的目光瞥了職員室一眼,然後抿起嘴來。畢竟撒了那種一聽就知道是在騙人的謊,我希望他能再慌張一點,多找一些藉口來圓謊。要是此時此刻彼此的立場顛倒,換成是我話裡的漏洞被他指責出來的話,我肯定會比他更不知所措吧!因為我喜歡他,不想被他誤會。可是他卻不再多做解釋,他肯定一點也不在乎我對他的印象如何吧!
我把畚箕從置物櫃裡拿出來,不由分說地塞到他懷裡。
「欸?」
「拿著這個,跟我來。老師交代我把樓梯打掃乾淨,可是一個人又要拿掃把、又要拿畚箕,實在太累了,所以想請你幫個忙。」
我又開始沿著樓梯往上爬,過了一會兒,從背後傳來他的腳步聲。他跟在我身後。要是他能稍微往上看,稍微看一下我從裙子底下露出來的腿就好了。他對我的腿會有什麼評價呢?要是他對我的腿有我對他身體每一個細部的好奇心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回到樓梯間,他把重心放低,將畚箕的底部貼在地面上,配合我掃地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往後方移動。我慢慢地,比平常更細心地打掃著。比起一個人掃地的時候,無論是灰塵在地板上被掃動的聲音,還是掃把前端摩擦過地面的聲音,都清楚無比地傳進我的耳朵裡。
就在前幾天,班上同學問他要念哪一所大學,他想都沒想就報上東京最難考的大學名稱。這件事轉眼間就在班上傳開了。其他學生可能是因為怕考不上丟臉,通常都不會說出自己心裡真正想要報考的大學,他卻如此輕易地說出口。我也嚇了一跳,平常那麼小心翼翼的他,竟然會主動把自己的情報告訴別人。
想當然耳,班上的同學們基於自己的不安,也基於對他的嫉妒,不是調侃他「還真是有自信啊!」,就是拿那所大學的名稱來幫他取綽號,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地任由大家揶揄。看到他的笑容,我覺得很寂寞。沒錯,他當然什麼都不會驚訝、什麼都不會在意,因為他的心早就已經不在這所高中的教室裡了,因為他的眼裡只看得見下一個人生階段的目標,所以現在的生活對他而言,早就已經是過去式了。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雖然現階段只要有去上課,就一定能見到他,但是等到他畢業、考上大學以後,別說再也不能每天見到面,他還會離開這裡去東京。
或許是在家拚命用功的緣故,最近的他總是十分疲累,比平常更缺少霸氣,話也變少了。以前他還會利用休息時間跟朋友在教室的角落裡聊天,現在卻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看書。像這樣靠近一看,更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比以前瘦多了。
「譬……」
自言自語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脫口而出,原本低著頭的他抬起頭來,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我。完蛋了,怎麼辦?他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
「對不起,不過你的名字真的好特別。一定常常有人這麼說吧?說你的名字很少見,很少有人會取『譬』為名的。」
「嗯。」
他又再度低下頭去。
「你爸媽為什麼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呢?是不是有什麼涵義?」
「我不知道。」
「真的嗎?一般人不是都會問父母自己名字的由來嗎?」
「我沒問過。」
莫非是不喜歡別人提到他的名字?只見他眉頭深鎖,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這下慘了,他肯定從小到大都因為名字的關係被嘲笑過無數次,已經煩到不想再提了吧!仔細想想,即使都在同一個班級,但我們平常幾乎沒說過話,他有什麼必要非得把自己名字的由來告訴我不可。哎呀!這可是我們第一次交談耶。我的掌心裡又都是汗了,用力地把掃把握得死緊。
「不過,這真是個好名字。」
「咦?」
「寓意深遠,充滿了謎團,而且唸起來也很響亮。我從一年級的時候就一直覺得這真是個好名字。不過在一年級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是『譬如』的那個譬。」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卻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就是example的那個譬如啊!可是前幾天,西村同學在國語課的時候朗讀過課文對吧!當中出現了這個字的另一種用法,於是我就想說,搞不好是這個意思也說不一定 。」
他拿著畚箕,彎下腰,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你不記得了嗎?就是那篇文章啊!『即使五千年的歷史犯下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後面的我一時想不起來,只好閉上嘴巴。他一絲不苟地將畚箕的底部輕輕地敲打在地面上,讓集中在一處的灰塵繼續往內側集中,不要掉出來。
「後面我不記得了,那個……抱歉,我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我一點也不覺得莫名其妙喔!」
「什麼?」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了我的名字想出這麼多的解讀方式。」
我還在等待他的下一句,他卻不再說了,明明已經把灰塵都集中在角落裡,卻又輕輕地將畚箕在地板上敲了兩下。我看著他的臉,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臉上居然浮現出羞赧的表情。
「沒什麼,謝謝妳。那我先走了。」
他丟下這句話,手裡還拿著畚箕,就這麼頭也不回地加快速度爬上通往三樓的樓梯。我抬頭望著他的背影,感覺像是那甘甘甜甜,還帶有淡淡酸味的櫻花色醇酒,冒著泡泡,滿溢在我整個心湖裡。
他為什麼要向我道謝呢?因為我對他的名字想出許許多多的解讀方式嗎?想不透,但是我非常高興,這或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識到,原來平凡無奇的對話也可以產生這麼幸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