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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會被殺死。』
在潘透的記憶中,那是卓遙第一句跟他說的話。
十四歲那年,初相遇那天,她開口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候,坐在大樹下,抱著素描畫簿,正專心一意描畫著石頭的他,呆呆地抬起頭找尋聲音出處。
在暴烈的陽光照耀下,大樹上濃密青翠的葉片閃閃發亮,宛如從天空撒下一片發光的青色巨網。
潘透反射性地瞇起眼睛。
是大樹的精靈在作祟嗎?
『那真是寂寞的玩意啊!』一張如小貓般細小的臉,突然以倒掛的姿態,從樹葉縫隙間探下來。
潘透倒抽了一口氣,呆呆地張開嘴。
這女孩,是甚麼時候坐在樹上的?
他來到這兒也差不多兩個小時了,完全沒發現頭頂的大樹上有人。
不不不,大樹的樹幹很粗,枝椏開始伸展出來的部分,也有約十呎的高度。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是怎麼爬上去的?
『不要像金魚般張著嘴巴耶!』女孩朝潘透扮個鬼臉,再次消失在樹葉的巨網間。
頭頂上的樹葉發出像被風吹動般的沙沙聲。
潘透狼狽地從草地上站起來,膝上的畫簿掉落地上。
『喂!妳是誰?一直在那兒嗎?』潘透抬頭搜尋著少女的蹤影。
一雙光滑滑的小腿從枝椏間落下來,滿有節奏感地來回搖晃著。
那是如樹枝般瘦小纖細的腿。
潘透向左邊再移了幾步,終於從樹葉的縫隙間看見端坐在枝椏上的少女身影。
少女穿著白色校服短裙,領口間結著寶藍色蝴蝶結。
剪著娃娃頭的少女,額前劉海隨著身體搖盪的韻律飄動。
『妳在那裡幹嘛?』潘透粗聲粗氣地問。
這棵大樹,這座荒涼的小山坡,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場所。
潘透像被陌生人突然闖進自己的房間般懊惱起來。
『不喜歡讓人看你的古怪玩意嗎?』少女倔倔地問。
『甚麼古怪玩意?』潘透拚命仰起臉,少女的身影被籠罩在燃燒著夕陽的樹影間,閃閃發亮,真的好像突然從大樹冒出來的精靈。
而且,這個女孩,無論臉孔和手腳都那麼細小。
小得像隨時會在空氣中咻一聲消失。
『呆呆地繪畫著石頭呀!石頭那麼有趣嗎?我見你每天也孜孜不倦地在畫耶!』少女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仍然搖晃著小腿。
一瞬間,潘透腦海裡一片空白。
每天?
這個人每天也坐在他頭頂的樹上嗎?
每天放學後,潘透都會帶著素描簿,騎單車來到這個被世人遺忘了的山坡上,坐在大樹下,找一塊石頭繪畫素描。
世界上每一塊石頭都長著不一樣的臉孔,藏著不一樣的故事。
潘透喜愛傾聽石頭的語言。
他想透過鉛筆冷硬的筆尖,觸摸每一塊石頭細膩的神經。
在溫暖的太陽擁抱下,表情慵懶恬靜的石頭。
在強風吹拂下,表情傲慢孤高的石頭。
被細雨淋濕後,表情落寞淒清的石頭......
『與其畫石頭這種無聊的東西,我當你的模特兒怎樣?』樹上少女清爽的聲音,打斷了潘透的思緒。
『沒有興趣。』潘透緊握著雙拳,倔倔地答。
因為沉迷繪畫石頭,常常被別人取笑。好不容易找到這個秘密場所,『從天而降』的少女卻把一切都破壞了。
毫無來由地,潘透有想哭的衝動。
『或許我會被殺死喔!所以想找你替我畫像呢!畫像,是會永遠被保留下來,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東西吧?』少女以淡然的語氣說,分不清她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潘透是獨生子,念的也是男校,雖然會湊和著跟同學們說說黃色笑話,但那不過是因為害怕被大夥兒孤立罷了。
心底裡,潘透很害怕女孩這種生物。
弄不清她們到底在想甚麼,弄不清她們到底想要甚麼。
不久前,潘透才做了一個噩夢。他被陌生女孩追著跑,然後女孩像鱷魚般張開大口,把他活生生地吞進肚子裡。
他才不會站在這裡被惡魔般的女孩捉弄。
尤其是從樹上掉下來、不明來歷的可怕少女。
潘透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畫簿,一邊拍著畫簿上的草屑,一邊以賭氣的表情嘀咕著:『我走好了。這棵樹讓給妳。』
『別人垂死的請求也不答應嗎?』頭上傳來少女清靈的聲音。
放過我吧!潘透邊想邊翻著眼睛抬起頭來。『喂......』
然而,那一瞬,潘透卻愣住了。
少女的肩膀像落葉般簌簌抖著。
溫熱的淚珠,滴落在他臉上。
潘透如中了魔咒般不能動彈。
回想起來,就在那一瞬,他已經愛上了她吧?
在潘透的記憶之湖裡,那年春天,空氣中總像飄散著乳白色的迷霧。
在乳白色的迷霧中,隱約迷離地,浮現出那個如影子般的少女。
總是坐在大樹枝椏上,搖晃著如樹枝般纖細的雙腿,仰起臉高舉雙手,像想觸摸天空的少女。
那個異常炎熱的春季,匆匆的邂逅,永遠的別離。
即使在五年後的今天,她還是他心裡永遠的痛。
在那件悲劇發生以前,他們曾共同擁有過一個春天。
為甚麼自己那麼遲鈍?為甚麼無法阻止那件悲劇發生?
『或許,我會被殺死。』
卓遙那句話,即使在她消失了以後,仍然不斷在他耳邊迴響,一直一直,像無法忘懷的歌曲副歌那樣。
被殺死了的卓遙的聲音,一直在他耳畔輕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