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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在光線照不到的陰影裡的益荒和阿曇,凝視著邊笑邊說話的守直,和專注傾聽他說話的齋的背影。
兩人在說什麼,傳不到這裡。真要聽也能聽得到,但是,偷聽父女之間無關緊要的談話也太不知趣了。
更何況,那對父女已經分離很長一段時間了,守直直到四年前才知道齋的存在。
而且,齋不善於對人敞開心胸,即使對象是親生父親,她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這樣跟他自然地交談。
願意為齋付出生命的人,非常少數。必要的話,神使們隨時有犧牲生命的覺悟,但是,他們不能那麼做。
因為那會讓齋想起,為了保護她以身為盾而丟失性命的玉伊公主。
神使們都知道。
齋有時候會在半夜低聲尖叫著醒過來。
那種時候,一定是在作那天的夢。夢見倒地的公主,看都沒看她一眼就斷氣了。夢見她哭著向神祈禱也沒有用,公主的遺體被光包覆著消失了。
她一次又一次作著同樣的夢。
神使們不斷祈禱,希望齋能獲得遺忘的救贖。
不再作夢,記憶就會逐漸遠去,在那個瞬間襲向她的比千刀萬剮更激烈、更深層的痛就會逐漸淡化。
然而,夢就是會來,彷彿不允許她忘卻。
齋苦笑著說,那是自己曾試圖弒殺玉依公主所受到的懲罰。
神使們都知道,是齋自己不想忘記,她覺得不可以忘。
「那麼,」神使們只能祈禱:「玉依公主啊,至少在不斷重現的夢裡,把視線朝向妳心愛的女兒吧。」
「父親……!」
齋的聲音突然變大,響徹祭殿大廳。
篝火的火光照出按著額頭、腳步踉蹌的守直,以及想撐住父親的身體卻承受不住重量而被絆倒跌坐在地上的齋。
「齋小姐!」
「守直!」
益荒和阿曇大驚失色地衝過來,齋舉起一隻手表示自己沒事。
「別管我,先看看我父親,他突然頭昏……」
跪坐垂首的守直,連甩了幾下頭。
「妳沒事吧……齋,對不起,疼嗎?」
「不疼,我沒事。倒是您,父親,臉色不太好。」
在橙色光線的照射下,守直的臉卻是蒼白的。
益荒抓住想站起來卻沒能站穩的守直的手,將他撐住。
抓著阿曇伸出來的手站起來的齋,拍掉沾在衣服上的塵埃。
「益荒,送我父親回宮,讓他稍微躺一下。」
「遵命。」
守直用行動表示自己可以走,但是,才走幾步就搖搖欲墜,只好放棄,靠益荒扶持。
「父親,我稍後再去看您。」
「啊,我沒事。不用管我,先忙妳的工作。」
齋對關心自己的父親抿嘴一笑。
他總是在擔心自己之前,先擔心齋。經過這幾年,這一點還是會挑動齋的心弦。
目送益荒和守直爬上石階離去的齋,回頭看著聳立在波浪間的三柱鳥居。
「齋小姐,有什麼擔心的事嗎?」
看到少女有點緊張的側臉,阿曇悄聲詢問。
阿曇和益荒都不會稱齋為玉依公主,因為齋要求他們這麼做。
「剛才我向神祈禱時,有個影像浮現眼底。」
「那是?」
齋露出深思的眼神,搜尋措辭。
「雷……」
紅色的雷在黑暗中疾馳,轟隆聲劃破天際。此時,低鳴般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上來。
「在黑暗中,來了一群漆黑的東西,發出鳴叫聲。」
「一群什麼?」阿曇再詳問。
但齋搖著頭說:
「太暗了,我看不清楚是什麼,只知道鳴叫聲帶領著非常可怕的東西,好像伴隨著一碰觸就會連體內都凍結的寒冷。」
齋試著更具體地想起祈禱中神所顯示的東西,但想不出來更多了。
阿曇俯視緊閉雙唇的齋,忽地蹙起眉頭。
「對了……」
聽到來自上方的低喃,齋抬起頭問:
「怎麼了?」
「啊,沒有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齋眨個眼說:
「是不是大不了的事,我聽完後自會決定。」
阿曇單膝跪下,讓自己的視線與齋的視線等高。
「我想起這幾天,有幾個在宮裡服侍的度會的人,一直說很冷,冷到身體都出了問題。」
「什麼?禎壬什麼都沒說啊。」
「是的……其實,禎壬也從今天早上臥床不起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齋張大了眼睛。
度會禎壬是海津見宮的最高神官。即使是在宮裡服侍的度會氏的神官,也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海津見宮有通往地下的石階,可以走到祭祀三柱鳥居的祭殿大廳。
禎壬是最高位的神官,當然知道這件事。早晚祈禱時,禎壬也會下來這裡,默默看著在結界裡面祈禱的齋。
他對在祭殿大廳祈禱的女巫,也就是當代的玉依公主齋,並不算非常友好,但是比起以前,兩人的關係已經好很多了。
起碼齋是這麼想,至於度會氏的人怎麼想,就不關齋的事了。
齋的想法是,只要沒有紛爭就行了。神一定不想看到他們無謂地爭吵、衝撞、彼此憎恨、彼此厭惡。
度會氏們抱持的負面情感造成的悲劇,就是齋作的那個夢。
「──」齋嘆口氣說:「我稍後去探望他。」
阿曇瞪大了眼睛。
「齋小姐,不必那麼關心他!」
聽到神使的話,齋苦笑以對。神使們,尤其是阿曇,現在也對度會氏很苛刻。
「既然臥病在床,就該去探望啊。妳看,神明也是同樣想法。」
就在齋所指的地方,一道閃光自天而降,化為附帶綠葉的小樹枝。
齋走進結界,撿起那根樹枝。
不到一尺長的樹枝,是葉子翠綠繁茂的柊枝。
齋不解地說:
「宮的庭院裡也有柊樹啊。」
既然蒙受賞賜,就該當成探病的禮物,但是特地帶除魔的樹枝去,是什麼意思呢?
不祥的預感閃過齋的心頭。
難道度會氏們的身體不適,是某種災難的預兆?
樹木的枯萎到處蔓延,導致氣枯竭,形成污穢。雖然樹木的枯萎沒有波及到位於海津島的海津見宮,但是聽說在越過大海的志摩和伊勢,大多有污穢的沉滯。
樹木枯萎,氣也會停止循環。
人間的災難,也會波及天與地。
就像當時發生在地御柱的災難,也危害到全國。
想到這裡,齋心中一震。對了,地御柱沒事吧?
在宮裡服侍的人,感覺比一般人敏銳。萬一他們的身體不適,不是病,而是有其他原因,那麼很可能與神或地御柱有關。
齋雙手捧著柊枝,在祈禱的地方跪下來。
「齋小姐?」
「我要去地御柱的御前,妳在這裡等著。」
頭也不回地下令後,齋閉上了眼睛。
「──」
再抬起眼皮時,眼前聳立著巨大的柱子。
這根可以說是國家整體支柱的國之常立神,位於三柱鳥居的遙遠下方,不是一般人到得了的地方。
齋把宿體留在祭殿大廳,只有心靈下來這裡。
她發現那根柊枝還在手上。是棲宿在柊枝裡的神氣,以樹枝的模樣現形。
齋環視周遭。
地御柱看起來沒有任何異狀。充滿靜謐氛圍的空間,從上面傳來拍打著三柱鳥居的波浪聲。
海也是神。波浪聲是神的氣息,也是神的歌聲、神的脈動。
觀察好一會後,齋鬆了一口氣。
看來是自己杞人憂天。
忽然,她看到記憶的殘影。
是個坐著仰望地御柱的少年。是留在這裡的記憶,讓她窺見了那個身影。
還有,在旁邊引導少年的玉依公主。
「……」
明知道那是這裡的記憶,僅僅只是殘影。
齋的心卻無比糾結。
啊,好想聽到她的聲音。
好希望她伸出白皙的手,對自己微笑。
好希望她呼喚自己的名字。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每次、每次作夢,她都只有這個願望。
「……」
齋甩甩頭,俯首沉思。
所以,當守直說作了夢、說是玉依公主、守直與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夢時,齋抬起頭看著笑得很幸福的守直,真心為他高興。
她真心覺得,父親這麼開心,實在太好了。然而,心底深處也同時湧現幾近瘋狂的羨慕。
好羨慕、好羨慕、好羨慕父親,可以再見到玉依公主、見到她最愛的母親。
羨慕到甚至有點忌妒。
「唔……!」
無意識握緊的柊葉扎到手指,產生了疼痛。
齋驀地屏住氣息,閉上眼睛。不可以有這種負面的心情,這種負面的心情會像某天那樣,化為黑色繩子,捆綁地御柱。
少年的殘影消失,響起了波浪聲。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知道他平安無事,只是不知道他過得如何?
京城的狀況也令人擔憂,還是請伊勢的神職通報狀況吧。
齋向地御柱祈禱後,離開了現場。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不絕於耳的波浪聲中,夾帶著微微的鳴叫聲。
從各個地方冒出來的黑點,聚集起來,邊鳴叫邊盤旋,開始在地御柱的周遭飛起來。
沒多久,從柱子後面出現一個頭披黑衣的纖瘦身軀。
身穿黑衣又披著黑衣的纖瘦身軀,纏繞著大群黑虫,發出鳴叫般的拍翅聲。
虫的拍翅掀起了披下來的黑衣,底下的長髮隨風飄揚。
大群黑虫邊鳴叫邊在地御柱周邊飛來飛去。
然後。
──一……二……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微微傳來美麗、恐怖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