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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開倉庫的門,就看到被剪下的衣服標籤落在巨大的蜘蛛網裡。就是那種標示某某成分有百分之幾、只能手洗或怎樣之類的標籤。由於它會摩擦側腹,讓人感覺不舒服,所以我總是把它剪掉。衣服隨便洗一洗就好了,那種東西沒多大用處。
倒是我的衣服標籤為什麼會落在蜘蛛網裡呢?我想了一下,仔細端詳起那張網,發現灰白色的小蛾也陷在裡面。主人不在。今天即使走到庭院,也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老公去白樺園上班了,荒地先生有親戚的法事要參加,一大早就跟聖華婆出門了,最近太常找大地了,不好意思再去打擾他,所以,我只好一個人守在家裡,有夠無聊的,於是,我想說去看看那張照片好了。與其說是無聊逼我這樣做的,倒不如說是我在找藉口看它。因為無聊、因為沒事做、因為沒人跟我講話,所以我才……。在這個村子裡,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可我最近特別害怕一個人獨處,應該說是不願意吧?荒地先生每天都會來串門子,等他回去後,我就去找大地。我們兩人會一起散步,一起逗弄忙著準備過冬的蟲子,一起去看敝姓妻鹿。洋子在的時候,我們就擠眉弄眼地聊天,故意打她看不懂的暗號。每天,我都好快樂。說句失禮的話,我甚至希望大地能夠永遠留下來,不要回學校去呢!
打從小學三年級起,不,應該在更早之前吧?我很習慣依賴旁人。因為誰在身邊而哭、而笑、而生氣,因為誰走了而覺得寂寞、而再度哭泣、而鬧彆扭。或許大家都這樣吧?不過,我特別嚴重。和每晚等著黃色大象來的那時候相比,我一點都沒變。直到在老公的注視下,直到第一次被渴望、被需要,我才感覺到我就是我。
「人真是太渺小了。」
不知是蜘蛛在說話?還是我在說話?昏鈍的腦袋已經搞不清楚了,突然間,我希望自己可以堅強一點。倒不是一個人敢去旅行、敢上壽司店用餐的那種堅強,該怎麼說呢?啊,我已經搞不清楚了。總之,今天荒地先生、魚肝油大人、聖華婆還有大地都不在,所以我覺得很寂寞,非常的寂寞。
照片中的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她身穿山茶花圖案的和服,目光炯炯有神,額頭豐潤飽滿,看起來似乎很聰明、很有意志力。在她旁邊,有點側對著我的是個東方人長相的英俊男子。如果倉庫入口的高度從沒變過的話,那他的身材就不算高。因為他雖然踩著高高的木屐,肩膀卻搆不到上方的門框。在女人的另外一邊,有一位坐在椅子上的老婆婆。聖華婆還有我家奶奶都會有的「龍鍾老態」,在她身上一點都看不到。她的背挺得直直的,嘴巴抿得緊緊的,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頭髮是雪白的,整個梳攏在後面卻一絲不亂。老婆婆的旁邊還有一個女人,雖然有點靦腆卻生得花容月貌,充滿女人味。她身上穿的和服感覺比較差,所以,或許她是這家的傭人。頭髮也沒有那麼整齊,不過,圓圓的臉蛋帶著淺淺的笑意,讓人覺得她比照片中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可親。這女人的旁邊有一個戴著學生帽,年齡與大地相近的男孩子。雖然照片是黑白的,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小臉蛋紅通通的,好像在生悶氣似的望向鏡頭。他的左手拿著像是繩子的東西,繩子一路延伸出了照片。繩子的另一頭或許是牛或馬之類的大型動物吧?昔日繫著繩子的地方就是現在YORU站著的地方。難道YORU打從那個年代起,就一直站在那裡了嗎?打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經常徹夜不眠,只為傾聽某人的心聲?
一觸摸到YORU硬梆梆的身體,就感覺到夜晚的冰冷從手心透了上來。這冰冷,照片中的女人也感覺到了吧?澄淨閃亮的眼睛,有如清晨的淚川,凝視著我。如今這些人只存在照片中。如果這些人不曾存在的話,那麼某人和某人就不會相愛,也不會做愛,更不會生下健康的子女,自然也沒有人會愛上他們的子女,然後,我也就遇不到我的老公了。悲傷也好、痛苦也罷,他們都不怕,就因為他們願意去愛、試著去愛,老公才有可能出現在我的身邊。這項事實總是讓我驚嘆,甚至熱淚盈眶。我們每個人都站在非常神奇的倒三角型頂端。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的爸媽,爸爸媽媽的爸媽的爸媽……,我們站在好幾代歷史堆砌起來的倒三角型頂端。換句話說,現在我能在這裡像這樣聽著YORU睡著的呼吸聲,簡直是一種奇蹟。如果在我的倒三角裡,有誰不愛誰了,有誰放棄了自己生病的孩子,我今天就不會在這裡了。
能遇上老公,是一種奇蹟。
我堂而皇之地驕傲起來,靠在YORU身上,在原地佇立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