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子

第一章 母親的眼淚

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的秋天。塵土飛揚的碎石路上出現了一輛人力板車，須藤陽子緊緊依偎在身旁的媽媽紘子身旁，一起坐在載貨台上，內心充滿幸福的感覺。

她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左顧右盼，被眼前這片優閒的田園風景深深吸引。深紅色的蜻蜓點綴在道路兩旁的農田金黃色稻穗上，宛如綻放了紅色的花朵。農田的遠方，北阿爾卑斯山層巒疊嶂，陽子看著眼前的壯觀景象出了神。十歲的陽子直到今天之前，都一直在東京生活，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山。山頂積雪的險峻山脈，宛如擋住去路的高牆，但陽子有一種受到保護的感覺。

陽子最高興的當然莫過於可以從早到晚，都和她最愛的媽媽生活在一起。媽媽紘子罹患心臟病多年，前不久才剛出院。沒有媽媽陪伴的生活令陽子感到寂寞，沒想到一星期前，媽媽突然出院，爸爸良一告訴他們，為了和媽媽一起生活，要搬來長野縣安曇野。

紘子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於是，她選擇了水質和空氣都很純淨的安曇野，和兒女一起共度生命中最後一段時光。紘子作出決定後，在東京飛機製造工廠從事技術研發工作的良一毫不猶豫地辭了職，在安曇野的一家紡織廠謀得主任一職。

陽子當然不瞭解這些情況。雖然離開東京令她有點難過，但想到以後可以一直和媽媽一起生活，內心充滿了喜悅。

靠在好幾床被子上的陽子直起身子，回頭向身後看去，發現兩個哥哥在爸爸兩側用力拉著板車。

右側的是大哥春樹。春樹今年十四歲，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穩重，很重視家人和兩個弟妹。他很聰明，富有正義感，外形英挺帥氣，是陽子心目中的偶像。二哥茂樹比陽子大一歲，今年十一歲，調皮搗蛋，整天活力充沛地跑出去玩，和斯文的春樹完全相反。他為有一個功課好、運動能力強的大哥感到驕傲，但內心也對哥哥產生了競爭意識。

此刻他也用力拉著板車，不想輸給哥哥。他覺得露出吃力的表情很丟臉，所以咬緊牙關用力拉車。春樹當然察覺了弟弟的心思，關心地問：「阿茂，沒問題吧？」

「沒問題。」

「是嗎……很快就到了。」

看到兩個兒子在兩側相互激勵，良一忍不住瞇起了眼睛，露出欣慰的表情。陽子確認了爸爸和兩個哥哥在前面的情況後，放心地坐了下來，紘子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紘子摸著陽子一頭黑髮的白皙纖纖玉指，宛如熟練的人偶師傅打造的精巧人偶般美麗纖細。

「陽子，這裡很漂亮，對嗎？」

雖說是自己的媽媽，但陽子總是忍不住看著氣質高雅柔弱、花容月貌的紘子出神。她抬頭看著媽媽，靦腆地笑了笑。

正在農田裡幹活的村民忍不住停下了手，露出好奇的眼神，看著田埂上新搬來的住戶。這個小村莊住的都是相識多年的老鄰居，很少會有新的住戶搬來這裡。紘子對他們露出了親切的笑容。

「午安。」

良一和春樹也跟著向村民打招呼說：「午安。」

茂樹遲疑了一下，害羞地開了口說：「午安。」

村民們怯生生地向他們點了點頭回應，陽子樂不可支地站了起來，向大家揮著手，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午安！」

陽子的動作太可愛了，紘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走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了一條大河前。他們把板車停在河畔的路上，一家五口沿著河岸往下走。父子三人吃著便當，讓疲憊的身體休息一下，陽子和紘子來到河邊。她們伸手掬起反射著粼粼波光的河水，潤了潤喉嚨。

「好冰，真好喝。」

「對啊。」

紘子露出微笑，摘下腳邊的黃色小花插在陽子的頭髮上。「陽子，妳真可愛。」

「真的嗎？茂哥說我是醜八怪。」

「啊喲，」紘子看了茂樹一眼，「阿茂一定覺得妳太可愛了，所以才會這麼說。」

「怎麼可能？」陽子用狐疑的眼神看向茂樹。

「陽子，妳以後絕對是一個大美女，因為妳是媽媽的女兒啊。」

長大以後，我可能會像媽媽那麼漂亮。想到這裡，陽子露出了開心的表情。

休息結束後，他們再度上了路，這時，一面宛如下過雪般的白色農田出現在他們眼前。「太壯觀了，陽子，很美吧。那是蕎麥開的花。」

「喔……原來蕎麥也會開花……真漂亮。」

「能來這裡真是太好了……感覺這裡離太陽也比較近。」紘子說著，抬起了頭。太陽在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正中央發出白色的光芒。

「陽子，以後的女人可以做任何事，要樣樣都行，所以必須很堅強。如果有人對妳說『一個女孩子家』這種話，妳可以和他吵架，媽媽不會怪妳。但是，也不能因為自己是女人，就覺得很多事很無奈。這麼想的話，就無法綻放出光芒，懂了嗎？」

「……綻放光芒？」

「妳抬頭看看太陽。」

陽子抬頭看著太陽，強烈的光線照過來，她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太陽不借助別人，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發出光芒，對嗎？」

「嗯。」

「這樣才能照亮大家，照亮這個世界。所以，無論遇到多大的痛苦……陽子，妳都要面帶笑容。不能忘記笑容，記住了嗎？」

「記住了。」

「陽子，女生是太陽，而且，陽子的陽就是太陽的陽。」媽媽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溫柔，但可以從眼神深處感受到媽媽內心強烈的意志。

女生是太陽。我是太陽的陽子──

「……嗯！」

陽子對著媽媽點頭，再度抬頭看著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