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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硯台。」
「啊?硯台?」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對,這是端溪石的硯台和根來塗的硯台盒,我在想,等稍微安定之後,妳可以開始練書法。」
她的臉上浮起笑容,把包裹推到我面前。我打開包裹,內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大阪明天可能再度遭到空襲,戰火繼續延燒,她卻在這種時候送我如此珍貴的硯台和硯台盒。
「妳喜歡嗎?這是在倉庫放了很久的舊東西,我也同時準備了墨條和毛筆。」
暗紅色的根來塗硯台盒內,放著一個宛如美玉般深紫色端溪石硯台,旁邊還有墨條和小楷筆。即使我對硯墨一竅不通,也可以一眼看出這是很有來歷和高雅格調的物品。
「啊,好漂亮的石頭,用來做硯台太可惜了。」
我抬起雙眼說道。
「是嗎?文字本來就應該用宛如美玉般的硯台磨的墨汁來寫,流傳給後人。不是嗎?」
說完,她向我投來嚴厲的眼神。
「不小心耽誤了妳這麼多時間,妳先去安歇吧。」
她用客套而冰冷的語氣說完,率先離座。
我抱起放在那裡的硯台包裹走出飯廳,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間,在面向庭院的迴廊上駐足片刻。雖然是四月中旬的夜晚,但空氣中充滿悶熱的濕氣,就連寬敞庭院內的那些樹木,看起來也濃密而燠熱。我以為快下雨了,抬頭看向天空,發現星星宛如灑了一把銀沙般,在因為燈火管制而一片漆黑的天空中閃爍,而且感覺近在眼前。這是戰火延燒到大阪後,我第一次仰望星空,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寬慰和哀傷。正當我忘情地仰望天空,空中突然閃過一道紅色的光,隨即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警報聲。
那是通知敵機來襲的空襲警報。我立刻轉身跑向長廊盡頭的庫房。我用力想要打開庫房的門,但門關得很緊,一動也不動。我用力推著門,試圖把門推開,忽然聽到門內隱約傳來呼喊的聲音。
「郁……郁……郁子……」
我驚訝地豎起耳朵,準備把身體貼在門上。
「怎麼了?妳在這裡幹什麼?」
回頭一看,戴著防空頭巾,換上紮腳褲的那人在老婢女的陪同下站在我身後。在火光映照的天空下,她的身體也被染成了紅色,只有包著防空頭巾的白皙臉龐看起來格外鐵青。
「我以為這裡是庫房,所以想要打開,沒想到裡面──有人──」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不由分說地打斷了我:
「一定是妳搞錯了,避難室在倉庫裡。」
然後,她急忙抓著我的手,從庫房旁來到中庭,帶我走進被一片樹林掩護的灰泥房子。
被厚牆包圍的倉庫內有一股潮濕的霉味,不時傳來的轟炸聲穿過牆壁,連身體都可以感受到震動。黑暗中,我不由得想起剛才從庫房內傳來的聲音。
「郁……郁……郁子……」我的確聽到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在呼喚夫人的名字,但是,庫房周圍的房間都門窗緊閉,根本沒有人住,與夫人、老婢女、我住的房間之間有一段距離,平時很少有人走動,根本不可能有人住在那裡呼喊那個人的名字。難道是因為我害怕空襲,所以產生了幻聽嗎?如果是幻聽,幻聽的內容未免太普通了。況且,如果只是我的幻聽,她為什麼臉色鐵青,用銳利的眼神看著我,還用力拉著我的手離開那裡?
激烈的爆炸聲不絕於耳。除了燒夷彈以外,似乎還有重型炸彈落在附近,可怕的爆炸聲震撼了地面,連倉庫的厚實牆壁也搖晃起來,每次我都嚇得整個人都癱軟了,但那個人仍維持著和走進倉庫時相同的姿勢,緊緊握著我的左手,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我發現自己的手在她的手中滲著汗,她的手則異常冰冷潮濕。我一旦微微挪動身體,她也會稍微動一下,更用力地握著我的手,把我向她自己拉近,彷彿在害怕什麼,又在抗拒什麼。
「阿芳,妳去外面看看──」
那個人突然開口說道。坐在角落的老婢女起身,推開倉庫沉重的門時發出了吱吱咯咯的聲音。她出去察看後隔了五、六分鐘,又回到倉庫。
「好像是神戶的海灣那一帶工廠地區遭到轟炸,今晚應該不會波及這裡。」
雖然老婢女帶回了令人放心的消息,但那人卻不服氣地說:
「是嗎?搞不好這裡也很快就會遭到大規模的空襲,陷入一片火海,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灰燼,燒得什麼也不剩──」
她突然嘆了一聲住了嘴,在微光中露出空虛的笑容。
那晚之後,我在她的美麗和這棟房子的靜謐中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東西。空襲警報每次響起,她就一臉期待地仰望著天空,躲進倉庫的避難室;當轟炸平息後,她臉上就會露出不耐煩的焦躁。我很希望找機會像那天晚上一樣,推動傳來叫聲的庫房的門,確認房間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每次當我去樓下的廁所,或是只有我用來煮飯的廚房,只要不經意地靠近庫房都會被發現。
「妳要去哪裡?請不要去那些空房間,因為很久沒有打掃了,裡面都很亂……」
背後忽然響起老婢女的聲音,回頭一看,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看著我。有兩、三次這樣的經驗後,我在舉手投足之間都可以感受到老婢女的視線。她為什麼千方百計阻止我去庫房?我對庫房的好奇心越來越強。
我背著那人和老婢女,偷偷躲在自己房間的排氣扇後方注視著庫房那個方向。雖然穿廊的屋簷擋住了視線,但只要把椅子放在窗邊,站在椅子上,從裝在窗框上方的排氣扇角落往下看,剛好可以清楚看到庫房的門。我站在那個位置,每天在不同的時間觀察庫房的門。平時白天要去學校,只有星期天的時候,我可以觀察一整天,可是,庫房的門關得緊緊的,不要說有人出入,甚至完全感受不到裡面有什麼動靜。我漸漸覺得那天晚上聽到的聲音八成是我的幻聽,無論是老婢女說的話、那人冷漠的表情,都只是因為我沒事亂闖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