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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廚房的角落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東西。那天,家裡難得有客人造訪,樓上的客房傳來熱鬧的說話聲。我三天前感冒了,連續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沒有食慾,那天覺得有點餓,便悄悄起床,下樓來到走廊旁的廚房,準備煮些東西來吃。老婢女似乎去客房招呼客人,寬敞的廚房內沒有人影。當我硬撐著無力的身體,像往常一樣準備打開我專用的餐櫃時,忍不住張大了眼睛。因為餐櫃前的碗櫃門微微打開,托盤上放了一大碗麥飯,只配了兩尾魚乾和醃黃蘿蔔,我以前從來沒有在這個家見過這麼寒傖粗糙的餐點。
忙著招呼訪客的老婢女似乎在忙亂之際,忘了關上碗櫃的門,但是,這些寒傖的餐點是要給誰吃的?老婢女口中的「夫人」吃的餐點總是放在漆器的高腳小餐檯上,老婢女平時在廚房裡獨自吃飯時用的餐具不會放在托盤上。雖然眼下糧食緊缺,但絕對不可能把用這種大碗裝的飯端給客人吃。我的眼前浮現出庫房那道整天照不到陽光的門,那裡的陰暗潮濕氣氛和這些粗糙的餐點有一種不謀而合的感覺。
我放棄了煮食,回到了自己房間。樓上的客房仍然傳來女客人的歡笑聲,也聽到那人吩咐老婢女的聲音。住在豪華大宅裡的美麗夫人、熱鬧的客房、悉心服侍的老婢女、不讓外人靠近的庫房,以及不知道給誰吃的寒傖餐點──難道是我產生了不符事實的妄想?還是說,這棟房子裡隱藏了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這種毫無脈絡的奇特想法縈繞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五天後的晚上,老婢女突然把我叫醒了。
「不好了!身體突然出了狀況──妳馬上跑去把車站前的醫生找來!」
一看時間,是凌晨三點。
「什麼!是夫人嗎?」
我嚇得跳了起來。
「不是,不是夫人,是老爺……」
「啊?老爺……」
「對,臥病在床的老爺突然──電話一直打不通,所以請妳跑一趟。」
我不禁愕然,立刻在睡衣外披上薄大衣,跑向車站前的醫院。
當我帶醫生回來時,等在玄關的老婢女帶醫生去了裡面的房間。我站在玄關旁鋪著木地板的房間,注視著彎成直角的走廊盡頭。微弱的燈光灑在走廊上,彌漫著異常的寧靜。空襲的那天晚上,男人叫著「郁……郁……郁子……」的沙啞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如今,聲音的主人突然變成了現實,老婢女和醫生正陪伴在他身旁。想到這裡,令我感受到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衝擊。
我聽到有動靜,抬頭一看,那人親自拿著醫生的黑色皮包,送醫生到玄關。
「很不幸,因為衰老的關係,再加上營養失調。最近這種情況很常見,一旦衰老,即使飲食再怎麼注意,也很容易發生營養失調的情況。因為太突然了,所以我沒幫上忙,晚一點再來拿死亡診斷書。」
那人始終低著頭,當醫生說完後,才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地送醫生離開,當她發現我在玄關旁的房間時對我說:
「這麼晚吵到妳了,雖然勞煩妳跑去把醫生找來了,但妳剛才也聽到了,還是晚了一步。我和阿芳今晚會守靈,妳還年輕,感冒也才剛好,先去歇息吧。」
說完,她挺直單薄的身體,快步沿著走廊遠去。
回到位在二樓的房間,我關上了燈,站在椅子上,從旋轉窗的角落看向庫房的方向。平時總是緊閉的厚門敞開著,微弱的燈光照在帶著紅棕色的榻榻米上。庫房裡果然住了人,之前為什麼要向我隱瞞?老爺是誰?衰老和營養失調……五天前在廚房碗櫃裡看到的寒傖餐點浮現在我的腦海。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四、五個小時,聽到外面的嘈雜聲後就醒了過來。下樓一看,屍體已經殮入了棺材,從庫房搬到客房的棺材前,靜靜地聚集了五、六名前來弔唁的客人。
那人穿著黑色喪服,拿著小顆的珊瑚佛珠放在腿上,坐在神桌旁,恭敬地向弔唁客道謝。她的喪服背後清晰地印著笹龍膽圖案的家徽鐁,領口和袖口底下露出弔唁丈夫去世時穿的純白色羽二重㜊內襯,腰上還繫了一條素色和服腰帶。這樣的裝扮,儼然就是以髮妻的身分擔任喪主。當她和我視線相遇時,目不轉睛地端詳我片刻後,叫我去上香。雖然我和死者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兩個月,除了隱約聽到他叫喊的聲音以外,從來沒有見過他,只能帶著複雜的心情和奇妙的恐懼,為他燒了香。抬眼一看,神桌的中央有一張小照片。照片上的死者側面對著鏡頭,有一張豐腴的臉,五官輪廓很深,氣宇軒昂,感覺和那人很匹配。如此氣度不凡的男人身為她的丈夫,為什麼住在不同的房間,過著不為人知的隱居生活?看到那個人若無其事地穿著喪服,露出白皙的脖子坐在那裡的身影,我突然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害怕。
雖然戰局緊迫,物資匱乏,但葬禮未免太簡單潦草了,完全不像是那個人家中舉辦的葬禮。不知道是否因為在老爺去世的翌日就舉辦葬禮的關係,只有十六、七個親戚趕來。由於那人平時沒有和左鄰右舍打交道,所以,只有三個鄰居代表,還有我的父母,以及平時出入的生意人,總共只有三十人參加。葬禮上只請了一位誦經的僧侶,也沒有請輪替的僧侶,上香的人都靜悄悄的,幾乎都沒有說話。在這種場合,只要一開口,當然就得談論死者的生前,但聚集在那裡的大部分人都幾乎不瞭解死者生前的情況。
僧侶誦完經,棺材送進了靈車,參加葬禮的人都起身跟在靈車後。近親者在車前最後一次上香,當僧侶開始誦經時,老婢女伏著身體,肩膀顫抖著,想要蹲在門後。
「阿芳!點送火! 」
那個人露出冷冽的視線,用擲地有聲的嚴厲聲音命令老婢女點送火。老婢女蹣跚地走到門前,抓了一把稻草點了火。一小團紅色的火焰燒了起來,那個人把右手上的飯碗丟進火焰中。葬禮的最後,要打破死者生前用的飯碗,向死者告別。飯碗在火焰中發出乾澀的破裂聲,乳灰色的碎片濺到那個人的腳旁,碗上的紅色圖案感覺格外鮮豔。那是一個畫了精緻繪圖的志野燒小碗的碎片,和我幾天前在廚房看到的粗俗大碗完全無法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