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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原本不該是這樣。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會把事情搞到這般無可救藥的地步?實在荒謬到極點,讓我忍不住想笑。我彎起幾乎沒有知覺的嘴唇,硬擠出了笑容。然而,這件事當然一點都不好笑。
說真的,我到底是在哪裡出了錯?沉重的感覺從腰間湧上來,彷彿身體就要被吸進了地面。眼皮不由自主地下垂,我知道自己的狀況不太妙,試著稍微閉上眼睛。這種時候,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回顧,腦海卻偏偏只「啵」地浮現出一顆蒜頭的畫面。
沒錯──就是蒜頭。
所有錯誤的開端,就是那顆蒜頭。
那天,我叫黑弓去買蕗蕎。
那傢伙竟然買了蒜頭回到客棧。因為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顆的蒜頭,害他一不小心就買了蒜頭,沒買蕗蕎。他甚至顯露有些得意的表情,把沾著泥土的蒜頭放在掌上滾給我看。
「很少有這麼大顆的蒜頭呢,你看,幾乎有拳頭這麼大。」
「可是我沒叫你買這種東西。」
「蕗蕎跟蒜頭不都一樣嗎?趕快做好事前準備,把剩下來沒用的蒜頭熱來吃吧。你看,這麼圓又這麼大顆呢。」
那傢伙悠哉地提議,我也漫不經心地回他:「啊,好像很好吃呢。」這就是災難的開始。當時我真該踹飛他的屁股,逼他去市場把蕗蕎買回來。傳承至今的教諭,自有某種根據。既然說要使用蕗蕎,就該老老實實使用蕗蕎。乖乖聽從教諭,就不會繞個大圈子,最後還是一頭栽進狗屁倒灶的事裡。
聽說以前的前輩們,都怕被聞出氣味,平時絕對不吃蒜頭。尤其是在執行這種重大任務之前,更不可能拿來吃。不過,現在已經是天下太平的慶長時代,不像很久以前的天正時代,長年以暴制暴殺來殺去。我在柘植屋夜以繼日修行時,村裡快八十歲的長老,聽說我是在文祿年出生,把嘴巴僅剩的一顆牙朝向天空,給了我非常苛刻的評語。
「文祿年之前出生的忍者,還勉強派得上用場,那之後都是教也教不會的窩囊廢。天正年出生的,功夫都不怎麼樣。文祿年出生的,不但功夫不怎麼樣,頭腦又笨。」
不過,可以說是慧眼獨具吧。
時間流逝,萬物消長。隨著新舊交替,重要的教諭不再受到重視。蕗蕎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蒜頭,忍者的頭腦也越來越爛。這些都是長期的安穩生活,帶來的無可避免的副產物。
去了客棧廚房的黑弓,很快把煎好的蒜頭裝在碗裡,拿回房間。味道更香的蒜頭,果然很好吃。我還瞞著他,偷偷多吃了一顆。
「你去市場的時候,常世來過。」
很快把蒜頭掃光後,我從懷裡拿出折成三角形的紙,放在木地板上。
「哦,今天也來了啊?小弟很想見她呢,上次只跟她說了幾句話。」
從包袱拖出玻璃器皿的黑弓,說話的嗓音帶點嗲氣。我對黑弓說:「她還是楚楚可憐的樣子。」露出憐憫的眼神,把紙裡的東西倒進玻璃器皿底部。黑弓慢慢往裡面加水,把在玻璃器皿底部堆成小山的粉末溶化,再把最後一顆沒有煎過的蒜頭,丟進裝滿整個玻璃器皿的白色混濁的水裡。
「常世姐有沒有提起小弟?」
「沒,沒有。她把藥送來,就回大坂了。」
回去了啊?黑弓失望地喃喃說著,在木地板躺了下來。
那之後,我們兩人睡了一個時辰的午覺。
客棧外的悠揚鐘聲把我們喚醒了。
我伸長腳,用腳趾頭夾住竹簾拉開,看到逐漸被黑夜掩蓋的西邊暗紅色天空,已經浮現細長的娥眉月。
「你想泡夠了沒?」
爬起來的黑弓,往玻璃器皿底下瞧。
「如果是蕗蕎,應該可以了,蒜頭我就不知道啦。」
黑弓對我的嘲諷無動於衷,很快用小刀把從器皿抓出來的蒜頭切成兩半,拿到鼻子附近聞。
「哇,好嗆。」
他皺起眉頭,趕快把蒜頭拿開。
我用白紙把蒜頭包起來,從紙上刺進大約二十支短針。做好所有準備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我們兩人全身都是藍染的深色忍者裝扮,連臉上都塗抹了炭灰。總不能這身裝扮去跟客棧的人說要退房,所以我把住宿費放在房間,對黑弓說:「走啦。」就把手伸向了窗框。爬到屋頂上時,發現娥眉月綻放的光芒更加耀眼了。我們彎著腰,背部緊靠著黑夜磨蹭般,在屋頂上飛馳。沿著家家戶戶的屋頂前進,到郊外的寺廟,就跳進了腹地內。正殿後面有好幾棵特別高大的松樹直立的黑影。我們橫過後院,衝到松樹下,立刻一口氣爬上樹幹。
「為了安全起見,我要先提醒你,絕對不能引起火災。」
「知道啦。」
「你裝了幾個?」
「五個。」
「五個?也太多了吧?兩個都嫌多啦。」
「因為這是戰爭啊。」
「戰爭?等等、等等,忍者才不作戰呢。忍者的忍是潛入的意思,所以正如字面意義,只是潛進去再出來而已。黑弓,我把我們在柘植屋經常聽說的某個男人的故事告訴你吧。他被稱為伊賀為最優秀的忍者,名叫上野彥。聽說他這輩子沒拿過刀,也沒帶過手裡劍,都是赤手空拳進入敵陣,完成任務。也就是說,自然而然地潛進去再出來,才是最終極的忍術。拔刀引發騷動的忍者是下下等──這樣你懂了嗎?」
我熱心地說給他聽,他卻顯得興趣缺缺,把掛在腰間的打火袋裡的石子晃得咔啦咔啦響。
「啊,好擔心,我怎麼會跟你一組工作呢。」
「沒辦法啊,要跟人搭配的話,小弟也想跟常世姐一起工作啊。」
這時候,遠方響起洪亮的大鼓聲,遮斷了我們的對話。
遠處可見篝火燃燒的大手門。白天在城內做工的工人們,被敲響的大鼓趕出來似地從大門蜂擁而出。
「我還沒告訴你,小百在城郭裡,蟬那傢伙也在。」
黑弓大驚地看我一眼,猛然壓低嗓門說:
「你不會是知道他們在,才選今天吧?」
「嗯,可以這麼說吧。」
大鼓聲中斷,大守門的巨大門扉緩緩關起來。門衛嚴守在門的兩側。下工的工人們的聒噪交談聲,逐漸流向城下。
「開始吧。」
我重新綁緊背上的忍者刀的繩子,用頭巾的布遮住嘴巴。
「Boa Sorte──風太郎。」
黑弓說出奇怪的話。
「那是什麼話?」
「在我們那邊是『祝你好運』的意思。」
「是哦。」我喃喃說道,把視線鎖定在遠處背山矗立的巨大天守的黑影上。
我踩蹬腳下的樹枝。
身體輕飄飄地飛起來,我乘著風,頭朝下飛也似地降落。在寺廟正殿的屋頂著地後,立刻再儲備氣力,「喝」地跳進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