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說明一下這起案例。生田玄當時十一歲,是地區少棒隊的成員,那一天有一場重要的比賽,他在右外野防守時,為了追一個飛球,用力撞到了擋牆,但小玄立刻站了起來,繼續參加比賽。最後,小玄他們的球隊輸了球,小玄也參加了比賽後的練習。在練習時,小玄突然昏倒在地上。雖然立刻送往醫院,但還是回天乏術。解剖結果發現,在用力撞上擋牆時,大腦受到了損傷,同時認為在他用力撞到擋牆後,如果能夠立刻接受治療,很可能有辦法避免不幸發生。久保田章夫在那一天擔任少棒隊的負責人,他因為業務過失致死罪遭到逮捕,並遭到起訴。」
教室內靜靜響起嘎答嘎答敲鍵盤的聲音。
以前教室內都只聽到筆在筆記本上書寫的聲音,從多年前開始,只聽到敲鍵盤的聲音。
「接下來繼續介紹這起案例的情況。加害人久保田章夫當時四十二歲,他兒子和小玄一起參加了少棒隊。那個棒球隊由隊員的父母支援擔任義工,每到週末,隊員的父親都輪流擔任教練,指導那些孩子打球,母親們也都準備飲料,或是接送孩子去練習。久保田中學、高中和大學都參加了棒球隊,在那些學生家長中,也位居指導的立場。
「事件發生的當天,除了久保田以外,還有另一名父親也擔任教練,但只有久保田因為業務過失致死罪遭到起訴。因為調查發現,在家長中位居指導立場的久保田在當天掌握了管理那些孩子的主導權,另一名父親只是位居從屬的立場。事實上,小玄用力撞到擋牆時,另一名父親提議換人上場,而且當久保田要求隊員在比賽後練習時,那名父親也曾經提出,今天的比賽時間比較長,是不是暫停一次練習,但久保田完全不聽取這些意見,這也是認定久保田掌握了實質主導權,另一名父親只是從屬立場的理由之一。
「審判時的焦點放在久保田在何種程度上了解小玄的肉體所受到的傷害。檢方列舉了久保田高中時代的事。久保田當時所屬的棒球隊在練習時,有兩名球員用力撞在一起。雖然兩個人看起來都無異狀,但領隊指示教練立刻送他們去急診。在接受精密檢查後,發現其中一名學生的大腦受到了很大的傷害,緊急動了手術。那名學生因為領隊的判斷而撿回一命。檢方認為久保田曾經經歷過類似的情況,應該能夠認識到危險性。
「除此以外,久保田在大醫院的事務局工作,應該比普通人更加認識到危險性,這一點加強了論點。最後在一審中判處兩年有期徒刑,緩刑四年。久保田沒有上訴,所以判刑確定。小玄的家屬申請了被害人.遺族緩刑觀察制度,所以觀察員就介入這起案件。到目前為止,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人舉手。
敲鍵盤的聲音漸漸安靜後,我聽到坐在最前排綁馬尾的女生小聲說話的聲音。
「好衰喔。」
她在對身旁的另一名女生說話。
運氣太衰嗎?
我將和學生分享這些走衰運的人的故事。
滑川峰雄對我們說:「不好意思,因為所有接待室都在使用。」
他請牛皮和我坐在通道的長椅上,長椅對面是門,旁邊放了一盆觀葉植物。
牛皮坐在滑川旁邊,我坐在牛皮旁邊,三個人坐成一排。
久保田章夫任職的醫院很大,有各種不同的診療科。一樓有很多病人,我們跟著滑川在院內移動時,也看到很多人。
最後,我們來到醫院深處沒什麼人經過的通道,坐在長椅上。
「關於久保田先生的事,」牛皮剛開口,滑川立刻說了起來。
「久保田很熱心,工作很認真,人也非常老實。從來不遲到,也不會無故曠職。身為上司,我很滿意久保田的工作態度。雖然發生了那起不幸的意外,但絲毫不會動搖我們對他的信賴。當然,並不是醫院所有的人都和我意見相同,也有人反對繼續僱用他,但是,我認為這和他的為人、工作成果完全是兩回事。雖然最後判決他有罪,但那是意外,那是一場意外。」
滑川一再重複「意外」這兩個字,似乎在確認什麼。
牛皮問:「滑川先生,根據你的觀察,久保田先生在那起事件的前後,有沒有什麼變化?」
「變化嗎?我想看看,」他偏著頭,「和那起事件發生之前一樣,無論任何工作都很熱心……請問這麼回答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
牛皮的手在自己臉前左右搖了搖,「完全不會啊。」
「但是,我說的話會寫在交給遺族的報告上吧?所以是不是要說他前後有點不一樣比較好?」
「關於這個問題,每個人看報告的角度不一樣,所以請你在回答時,不必介意這種事。」
「即使你這麼說……」滑川的聲音中明顯帶著不滿。
「舉例來說,假設在報告上寫,他在事件發生前後沒有任何改變,認真投入每一項工作,有些遺族就會覺得豈有此理,認為他完全沒有反省,所以生活和事件發生前沒有任何改變,為此感到憤慨。但如果在報告中說他在事件發生後,工作變得馬馬虎虎呢?遺族並不會認為『嗯,這樣才對嘛』。即使這麼寫了,遺族仍然認為豈有此理,怎麼可以不認真工作?當初就是因為這種馬虎的態度,才會造成那起事件,完全沒有汲取教訓,為此感到震怒。差不多就是這樣,無論寫什麼,遺族都不可能感到滿意。」
「是嗎……也許是這樣,但這麼一來,不就代表報告根本沒有意義嗎?」
「你說對了,」牛皮露齒一笑,「你馬上就抓到重點了。」
滑川一臉茫然地注視著牛皮。
我也忍不住凝視牛皮。
他在說什麼啊?
觀察員怎麼可以說報告根本沒有意義呢?
牛皮開口說道:「正如我剛才所說的,無論你說什麼,結果都一樣,所以你想說什麼都可以暢所欲言。怎麼樣?事件前後,久保田先生是否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滑川露出遲疑的表情,牛皮催促著他。
滑川想了一下,終於開口說:「久保田經常說謝謝,在事件發生之後,他經常說謝謝。我覺得即使只是工作上的小事,他也經常把謝謝掛在嘴上。說『我覺得』,聽起來會不會好像不太確定?不,他真的經常把謝謝掛在嘴上。他之前就彬彬有禮,之後更經常向別人道謝。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也可能讓他產生了感謝之心?生活中開始感謝周圍的人這件事,應該有加分作用嗎?應該不會造成遺族的反感吧?」
「這就不知道了。」
「可不可以請你們把我剛才說的話寫進報告?」
「雖然我很想對你說,一定會寫進報告,但很遺憾,要怎麼寫報告,報告要寫些什麼都由觀察員決定,所以我無法向你保證。」
「是這樣嗎?」
滑川絲毫不掩飾難以接受的表情。
然後,他突然一口氣說了起來。
久保田有時候會突然露出難過的表情;他似乎因為失眠,所以眼睛下方有黑眼圈,還得了鬼剃頭──
牛皮沒有做筆記,頻頻點頭聽他說話。
十五分鐘後,滑川可能說完了他想說的話,突然閉了嘴。
牛皮立刻說:「非常感謝你告訴我們這麼多重要的事,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託你的福,一定可以完成出色的報告。真的非常感謝你。」
「我說的事真的有幫到忙嗎?」
滑川的聲音中透露出不安。
「當然啊,」牛皮用開朗的聲音回答,「很出色。」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圓形。
「你上次在電話中說,也想要向事務局的其他人了解情況,我請他們過來,那我就先告辭了。」
滑川站了起來,牛皮跟著他站了起來。
我也站了起來。
牛皮和我鞠著躬,滑川也向我們鞠躬。
通道上響起啪答啪答的拖鞋聲,我們目送著滑川的背影離去。
牛皮緩緩坐了下來,我再度坐在他旁邊。
確認滑川的背影消失後,我問牛皮:「岩崎先生,你完全沒有做記錄,你都記得住嗎?」
牛皮把手指伸進西裝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支錄音筆。
「喔,」我終於了解了情況,「你錄下了剛才的內容。」
當牛皮把錄音筆放回口袋時,我向他確認:
「你什麼時候告訴滑川先生要錄音的?你剛才沒說吧?是在電話中和他約時間的時候說的嗎?」
「他應該不希望被錄音吧?」
他答非所問。
嗯?
這……難道、難道──是未經當事人同意就錄音?果真如此的話……我似乎不慎闖入了禁區……怎麼會這樣?我太大意了。我根本不想在剛踏上社會的第一年,而且在第一天,就對前輩觀察員的做事方法說三道四。
必須努力表現出我是一個聽話的後輩。到底該怎麼做呢?
我苦思惡想著。
我還沒有想出方法,牛皮就對我做出拿筆的動作。
「因為記筆記很麻煩。」
啊?
這是理由嗎?
我感到愕然,牛皮又繼續說:
「之前曾經有一次電池突然沒電了,什麼都沒錄到,當時真是慌了手腳。」
「……喔。」
難怪別人說他做事馬虎不牢靠?
我到底能夠從他身上學到什麼?
我不由得倍感不安。
久保田深深鞠著躬,為比約定時間遲到向我們道歉。
他在牛皮和我對面坐下後,點了冰咖啡。
這家咖啡店位在久保田任職的醫院和車站之間的國道旁,是一家只有不到十個座位的小店。今天晚上要和加害人久保田面談,所以我們在約定的這家咖啡店等他下班。
今天晚上和久保田談完後,牛皮明天就要寫報告。
一旦主管核准,就可以帶著報告去見遺族。第一次報告就結束了。每半年一次,總共要報告四次。
慘了。
越是覺得不該看,眼睛越是忍不住看過去。
我動員了所有的意志力,將眼神從久保田的鬼剃頭上移開。
雖然從久保田的上司滑川口中得知他了鬼剃頭,但親眼看到,還是感到極度震撼。
他除了頭上有差不多五百圓硬幣大小的禿斑,還有很多白髮,皺紋也很深,所以看起來比四十三歲的實際年齡更蒼老。
服務生為久保田送來冰咖啡,當服務生離開後,牛皮開口問道:
「怎麼樣?」
這種問法也未免太粗糙了。雖然我這麼想,但不動聲色,決定靜觀事態的發展。
「是。」久保田回答後,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覺得很對不起小玄,每天早晚都會向小玄道歉。小玄原本有大好的未來,可以親身體驗很多事,談戀愛、讀書、歡笑……我奪走了他的未來,我自己卻還活著,我對此感到很抱歉。為什麼當時沒有立刻帶他來醫院,我後悔了很多次──後悔了數千次。在審判時,檢察官也曾經問我,我不是曾經有過類似的經驗,也有這方面的知識嗎?沒錯,我應該能夠預測那件事的危險性。小玄……就可以活下來。
「當時……他很努力──小玄並不是正式隊員,但他練習時比任何人都認真。他很喜歡打棒球,那天在公布先發陣容時,當我說出小玄的名字時,他特別開心,用全身表達了喜悅。我在心裡對小玄說,加油!在追飛球撞到擋牆時,小玄立刻站了起來,說他沒事,也完全看不出他覺得痛,反而為沒有接到球感到惋惜。
「原本打算換其他選手上場,送他去醫院。當時我這麼想,我真的這麼想,但小玄說他沒事。我覺得他似乎在懇求我,不要把他換下來,所以我想讓他繼續在球場上打球。因為之前很努力練習的孩子好不容易成為先發陣容,在球場上賣力表現,如果把他換下來,似乎太可憐了。
「但是,我判斷失誤了。檢察官也說,我只是虛構出一個對自己有利的故事。那一天……比起一場比賽,我更應該考慮到生命的安全。
我真的鑄下了大錯──」
久保田哽咽起來。
淚水從他的眼中流了下來。
我看了於心不忍,將視線移向咖啡店角落的掛鐘,看著鐘擺左右移動。
如果是我,當時會怎麼做?能夠換下為好不容易擠進先發陣容而歡天喜地的孩子嗎?我應該……做不到。也許會讓他繼續比賽,延誤就醫時間,斷送他的生命。
如果大腦並沒有受到那麼嚴重的損傷呢?如果撞到的位置稍微偏一點呢?如果飛球打向中線嗎?如果不是飛球呢?如果那天的風向稍有不同的話……
所有的情況都向不好的方向發展,才會造成小玄死亡,久保田深陷痛苦。
運氣不好……真的是這樣。
觀察員的工作,就是不斷面對這些運氣不好的結果。
這真的是……痛苦的工作。
當初決定考公務員時,看了好幾本說明觀察員這份工作的書,原本以為自己大致了解是怎樣的工作,需要做哪些事……但實際做了這份工作後,才發現大不相同。
我完全沒有想到必須像這樣面對加害人。
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同情加害人的運氣不好。
我將視線移回久保田身上。
他用手帕擦著眼淚。
牛皮不知道是否在等待久保田心情平靜下來,他什麼都沒說。
掛鐘的鐘擺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我細聽著鐘擺有規律的聲音。
不一會兒,久保田再度開了口。「不好意思,雖然我每天都在流淚,但淚水好像不會乾涸。請問生田先生──生田家的各位都過得好嗎?」
牛皮回答說:「我很想回答你,但觀察員的工作是向遺族報告你目前的情況,所以我們無法做相反的工作。」
「是嗎……是啊,我記得以前好像聽過這樣的說明。他們一定很痛恨我,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葬送了他們的寶貝兒子。我沒有去參加葬禮,也沒有去掃墓,因為我聽律師說,生田家不希望我去。希望有一天,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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