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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尾上夫婦帶著摩爾來了,很早就在醫院前等待。
咲步帶他們前往深田醫師的診療室,為了協助也一起進去。從藍色格紋的外出籠裡,瘦到只剩皮包骨的虎斑貓如易碎物般被抱出,放在診療臺上。咲步第一次在這間總院看到摩爾的時候,牠還相當壯碩,在外出籠裡還顯得太擠呢。大約半年前,左邊腎臟發現類似腫瘤的影子,這個年紀要進行摘除手術的風險已經太高,只能隨機應變對症下藥了。然而,還是逐漸走向盡頭。
深田醫師打開摩爾的嘴巴,摩爾雖然有點退縮,但似乎也沒有什麼抵抗的力量。唔唔,深田醫師發出了相當悲痛的聲音。尾上太太說,牠似乎很痛,看來是已經拚上老命了呢。她想盡力以笑話帶過,而深田醫師也溫柔地對著貓咪說:「是啊,摩爾已經拚上老命了呢。」不論從年齡還是全身狀態來看,都已經不可能打麻醉,所以也無法拔牙。只能給抗生素觀察情況,在恢復食慾之前最好不要注射用來治療糖尿病的胰島素,因為若牠不吃東西卻一直打胰島素,血糖值反而會過低而造成低血糖。一同前來的尾上先生雖然幾乎沒開口,卻眼眶帶淚、吸著鼻涕。
任誰都很明白,摩爾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咲步覺得這件事情實在非常悲傷。成為動物護理師這十幾年來,經歷過許多動物患者的死亡,她對摩爾並沒有特別的感情,如果每次有動物患者死亡就開始哭泣,根本就沒辦法做這份工作。在自己還是新人的時候,去聽講的課程講師是這麼說的。話雖如此,也不能就這樣習慣了。因為不能夠讓心靈鈍化。請大家要擁有能夠戰勝悲傷的強悍……講師雖然是這麼說的,但想來他自己根本就已經習慣了。為了變強,就必須讓心靈鈍化。不可能邊保持柔軟的心靈邊變強悍。但今天離開醫院之後,咲步腦中依然想著摩爾的事情。內心刺痛著。就好像是厚重的鎧甲出現了裂縫,有種酸性的液體滲了進來。就好像那鎧甲下是被剝了皮的心。
本來沿著河堤騎車的咲步,猛然往右一轉過了橋。因為她看見遠遠那頭騎著腳踏車往自己接近的女性,似乎是鄰居增田太太。在對岸騎著車的同時,心想到了下一座橋再回去那邊,咲步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那樣害怕鄰居。說起來現在接近晚上九點、天色如此昏暗,根本無法肯定那個騎腳踏車的人是否真的是增田太太。或許就算不是增田太太,也還是害怕與他人擦身而過,似乎只要有人從身旁經過就會被追問那些事情。生理期是不是晚了?妳買了驗孕棒對吧?妳懷孕了嗎?打算生下來嗎?為什麼不告訴妳先生?妳不想生嗎?為什麼?明知這是自己的妄想,明知根本不會有人問這些問題,咲步卻還是只要看到前方亮起腳踏車的車燈、或似乎有人走過來,就得壓抑自己想要馬上緊握煞車的心情。
紅色的筆記本。
咲步又想起這件事情,得把那個丟掉才行。得像驗孕棒那樣,偷偷帶出家門、趁沒人發現前趕快丟掉才行。得裁碎、埋起來,讓自己也拿不回那東西才行。
不這樣的話,丈夫或許馬上就會發現那些東西,要是他發現那些東西一切都完了。咲步的腦中充滿這些念頭,不知不覺提高了腳踏車的車速。
咲步和俊的家,就在綠意盎然的武藏野城鎮郊外那沿著坡道蓋成階梯型的住宅區最下層。
上方大多是建商新蓋好的房子,不過咲步家那一排相同樣子的建築物卻較為老舊。結婚後他們在這裡租了間房子住。兩個人的目標是將來擁有自己的房子,因此每個月都會存點錢。
停車場上有一輛藍色的豐田VITZ,一旁那略顯寒酸的花壇裡零零星星開著幾株水仙。那是咲步在搬來時種下的球根,每年會因為氣候或者其他因素,有時開得相當旺盛、有時可能只伸出葉片而幾乎沒有花朵。結婚已經三年了。
家裡明亮又溫暖,俊在餐廳裡,桌子上已經準備好了火鍋。在建設公司工作的俊基本上都很早回家,因此不知何時也養成了由他準備簡單晚餐的習慣。通常他都會先吃,不過看來今天他還在等咲步。
「我也是剛剛才回來的。」
俊已經換成了休閒服,同時從冰箱裡拿出兩瓶啤酒。移動式瓦斯爐上的土鍋裡正咕嘟嘟煮著放了昆布的湯,豬肉、菠菜和豆腐裝在盤子裡,市售的橘醋已經倒進漂亮的小碟子裡。咲步心想,他說剛剛才回來一定是騙人的,肯定一直在等我吧。
「冬天真是不錯呢,可以吃火鍋。」
兩個人互道乾杯後,俊笑開了說。
「不過我們家夏天也很常吃火鍋呢。」
咲步也以笑容做為回應。一邊想著自己真的很喜歡丈夫,卻又有種他是個陌生人的感覺。
之後兩人隨口聊著小事邊吃晚餐。喝完啤酒的時候──兩個人的酒力都不是特別強,所以一向是一人一罐。正如咲步所恐懼的,俊在此時開口說道:「早上真是對不起……這樣感覺不是很好對吧?好像我在催妳一樣。妳會不會覺得是我在騙妳?但我說的是真的,是增田太太自己叫住我……」
「我沒有覺得你騙人,也沒有特別覺得不舒服啦。」
咲步攪動著鍋裡煮過頭的菠菜和豬肉,雖然放到小盤裡,卻不覺得自己有辦法下嚥。
「我之前是沒有想得太嚴重啦。」
「這樣啊。」
「但是都這個時候了,總覺得好像還是應該重視一下這個問題。與其說重視,應該說認真吧。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生孩子的事情呢?」
「嗯,說的也是。」
「我是指要去醫院……可以嗎?」
「嗯。」
俊凝視著咲步的臉龐,咲步則努力微微一笑。否則還能怎麼做呢?俊立刻站起身,把筆電拿了過來,馬上開始查起相關醫院。兩個人一起挑了醫院。俊配合下下星期咲步工作地點的公休日請了特休,要兩個人一起去醫院──「也可能在那之前我們就自己成功了呢。」俊微笑著說。
俊什麼都不知道。
咲步想著──她心中並非怪罪,而是祈禱。
她和俊是高中同學,六年前咲步剛好從分院調到總院沒多久,就遇到第一次的同學會。雖然那時候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咲步還是去了。畢竟八年沒見的同學們,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就和總院的同事們一樣,他們都不曾見過咲步和那男人有關係時的樣貌。那時候咲步最想要的就是能夠忘記那男人的地方,一瞬間也好。會場在新宿的居酒屋,坐在旁邊的人剛好就是俊。
當然俊也是毫不知情。不管是我喜歡書寫、想寫小說,還是擁有紅色筆記本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我曾通勤去吉祥寺的文化中心上課,也不知道我和那男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或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跟他結婚的吧,咲步想著。又馬上改變自己的想法。不,不是那樣的。或許正是因為那樣,他才會對我抱持好感。
一開始和俊的性行為並不是很順利,咲步花了很多時間才能完全將自己的身子交給他。但俊一直相當有耐心地等待,慢慢解除自己的警戒。俊就像溫柔的毛毯,咲步感受到俊慢慢覆蓋到自己身上。沒問題的,有天晚上,咲步緊抓著他的胸膛想著,俊會幫我消除那個男人的痕跡。一直以來都沒問題的,應該早已忘了與那男人的事情呀。
俊進了臥室。
他讓咲步先去洗澡,而他也洗好了、剛從浴室出來。那略略溫暖的身體,滑進咲步身旁。他貼在咲步背後,用兩手輕輕包裹著咲步的胸膛。半開玩笑地細語著,我覺得今天會成功呢。
俊還是那樣溫柔。不是因為「覺得會成功」,而是因為發現剛才餐桌上咲步的樣子有些奇怪,所以才會來抱著咲步的吧。大概是在後悔自己不該隨口說出增田太太告訴自己的事情。明知如此,咲步還是渾身僵硬。對不起,我今天有點累呢。咲步說著。過了一會兒,丈夫說:「這樣啊。」他的手離開咲步的胸膛、身體也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