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內田編輯正窩在他一人獨居的家中遠距工作,無比嫌棄地看著作家綿矢和採訪者沙特蘭之間的信件往返。發生這種爭執確實罕見,他不禁拿手機拍下電腦螢幕畫面,卻連儲存都嫌麻煩,最後還是把照片刪掉了。他以前從沒遇過這樣的人,眼前對彼此迭聲說著「我受傷了、我受傷了」的這兩人,說不定就是俗稱的情勒流氓吧。嘴上說著自己有多受傷,卻揮舞著充滿殺傷力的小刀,甚至還想刀鋒一轉挑起對方的罪惡感。
所謂的情勒流氓,是一種自稱細膩敏感,卻遠比普通人還要強大的生物。那些累得心力交瘁、無法繼續工作,只能獨自繭居在家的人們以生活方式證明了自己真的有著一顆脆弱敏感的心,但情勒流氓卻把自己的脆弱當成盾牌拿起來揮舞,讓其他人閉嘴退縮,再以驚人的速度衝過因此空出的通道,一把奪走想要的工作、將覬覦已久的地位納入囊中,可以想見他們的內心當然是很堅強的。嘴上說著我胃好痛、我好想死之類的話,情勒流氓本人或許覺得這些話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然而他們本人的存在,卻證明了他們有著繼續待在現場的膽量,以及搶在別人之前占盡便宜的心機。
這些人為什麼總是只把壞事記得特別清楚,卻立刻忘掉別人替他們做的好事和恩情?
「她們要這樣吵到什麼時候啊。嘖,其中一方就不能趕快給我放棄嗎……」
內田抖著腳喃喃自語。他判斷沙特蘭比綿矢更好溝通,因此沒有經過委婉包裝就把綿矢的話一五一十轉達過去,結果似乎在某個階段導致沙特蘭大發雷霆。失算了,原本他打算完成這個工作就要來喝酒,檸檬堂的沙瓦都已經在冰箱冰得透心涼了。
內田身為雜誌編輯,工作上總是在為自以為品味不凡的大人提供休假日享受奢華生活的各種提案,因此有機會接觸到活躍於各種領域的藝術家,包括藝人、日本傳統文化傳承者、畫家、作家等等。然而雖說是重要的合作對象,他實在無法將那些脫離常識範圍大發脾氣的藝術家視為值得尊敬的人。無論對方多麼有才華,過於缺乏常識的人互動起來還是令他退避三舍。
同樣身為編輯的同行當中,也有人認為藝術家正是因為有著脾氣剛烈的一面,才能產出卓越的藝術作品,因此無論怎麼被辱罵都默默承受。即使對方把筆記型電腦朝他扔過來,在牆壁上砸出一個洞,那個編輯也忍了下來。但對內田來說,那種令人不敢恭維的性格無論催生出多麼美好的藝術,他都不感興趣。他甚至覺得那些人仗著藝術為所欲為,是把自己惡劣的性格怪罪到藝術頭上的卑鄙小人。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內田在國中時期繭居在家,高中時加入了以六本木為根據地的不良集團,親身體驗過了內向人和外向人兩種不同類型的社會適應不良。後來他通過高中畢業程度學力鑑定考試,在重考兩次之後考進了國立大學,當身邊同學玩到昏天黑地的時候,他成為背包客踏足世界各地,參加環遊世界一周的船旅拓展見聞,是個充滿上進心的文青。即使看見那些藝術流氓在眼前歇斯底里地怪叫,他也只有「等你在墨西哥目擊過早上稀鬆平常躺在路邊的槍殺屍體再來趾高氣昂地撒野吧」這種程度的感想。
曾經被稱為「千倉狂犬」的他,在出社會之後也學著把想說的話憋在心裡,將內心的利刃好好收進刀鞘,為公司奮鬥至今。他對自己的公司並不算崇拜,只是在各種場合報上自己名字之前總是會說「我是○○公司的……」,公司的名號由此逐漸與他自身的驕傲連結在一起,他也努力學著表現出與頭銜相配的態度。這並沒什麼好了不起的,但不可否認,這確實使得他無法對眼前幼稚爭吵的兩人心懷敬意。對於學會了將暴力衝動深藏於心,像個社會人士一樣放低身段,每天安分守己過日子的內田來說,無論對誰都擺出挑釁的態度、利用自身地位仗勢欺人的傢伙,不僅不懂得自我管理,甚至連自我防衛都做不好。這個社會可是比你們想像的要恐怖得多啊。
在那之後,激烈的郵件攻防仍然在內田眼前現場直播,雙方各持己見鬥得不可開交,「令和正向思考」的正字也看不見一橫,內田的疲勞不斷累積。內田腦袋裡壓根沒浮現誰的主張正確、誰的論調有理這些意見,只浮現了「五十步笑百步」、「爭執只發生在同等高度的人之間」這些格言。妳們就沒有更謙虛、更從容、更豪爽地尊重彼此主張的度量嗎?
「我不想再跟傻子耗了。」
在目前的氣氛下,自己做出任何發言都是自找麻煩──內田如此判斷,便開著電腦的郵件畫面滑起了智慧型手機。
打開LINE,有一則來自女朋友的新訊息。「我知道你很忙,但這樣我好~寂寞哦,最近也太少跟我見面了吧?」看完這則鬧彆扭的訊息,內田不感到同情也不覺得她可愛,暫且擱置了這則訊息,打算稍後再回覆。根據女友的標準,情侶間的LINE訊息放置兩小時以上不回就等同於犯了已讀不回的大罪,所以剛交往不久的時候,內田甚至還會在義務感驅使下將智慧型手機裝在防水袋裡帶進浴室,好在泡澡時回覆她的LINE。至於現在,無論女友怎麼哭怎麼鬧,他都會先擱置一下,否則內田覺得自己會瘋掉。工作上得處理那麼多麻煩事,實在沒有餘裕把所有心力都投注在女友一個人身上。
工作不順,私生活也沒什麼樂趣,基本上事事不順。今天特別倒楣,他原以為電費已經繳了,結果根本沒繳,獨居的屋中所有電燈突然全數熄滅,他慌慌張張地一把抓起繳費單衝進便利商店……那不過是三小時前剛發生的事。他並不是連繳電費的錢也拿不出來,只不過手頭上的現金原本就為數不多,現在又要被基本民生支出削減總教他沒來由地不安,於是他對催繳單視而不見,不斷拖延繳費,拖著拖著忘了這件事,最後就被斷電了。不過從便利商店繳完費回來,大約過一小時電力便恢復如常,事情算是有驚無險地落幕。
內田悄悄把綿矢的電子郵件信箱從副本欄移除,寫了一封只寄給沙特蘭的信。
致沙特蘭小姐
承蒙關照,我是內田。這件事似乎給您造成了困擾,實在很不好意思。我十分理解您的不滿,老實說也很能體會您氣憤的心情。但截稿期拖到現在也讓我越來越擔憂,雖然對您非常抱歉,但這一次能不能請您這邊稍作妥協呢?
內田敬上
致內田編輯
承蒙關照。這次合作演變成這種情況,我也感到相當遺憾,但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退讓。二○○九年的時候,我認為自己或許也還不成熟,因此從頭到尾低聲下氣地道歉,完全遵照她的想法把文章改過一遍。然而經過了十餘年的歲月,現在再一次碰到同樣的事情,使我回想起了當時無法接受的心情。
我想由我這一方退讓或許才是成熟的應對方式,但我也有身為撰稿人的自尊。即使我方是要求採訪的一方,我認為持續容忍那種蠻橫的作風對這位作家而言也不是好事。這一次我提出反駁之前已做好覺悟,即便貴公司往後不再委託我擔任訪談者兼撰稿人,我也已經做好了接受這個結果的心理準備。
至於對內田編輯您,我瞭解在截稿期過後還發生這樣的糾紛,您一定感到相當焦急,非常抱歉造成您這麼大的困擾。不過還是請您再稍候一下,等待我們雙方取得共識,我也承諾會盡最大的努力解決這個問題。非常抱歉,但還請您多多擔待了。
沙特蘭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