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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臉微微顯露出了死相,真的微微顯露出了死相。
「好了別說了,我知道啦,妳快點抄觀察筆記,今天四點以前要交呢。」
「可是,我真的忘不了那張臉……所謂瞳孔放大,八成就是指那種狀態,眼球黑到不行呢。」
「蜷川是日本人,眼球黑很正常啊。」
不是啦,我是說他那雙看似望著我卻沒看到我的眼睛,沒有半點生氣。假設人類是會有生命電流流通的生物,活得越神采奕奕的人,眼睛就會越燦爛明亮,那麼,蜷川的眼睛就是徹底停電了。
「還有,蜷川邀我去他家。」
「為什麼?!」
「我也想問啊。他突然來跟我說,今天下課後來我家。我抗拒不了他的眼睛,就點頭答應了。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他說不定喜歡上妳了哦。」絹代說得很輕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連國中朋友都拋棄我了,他怎麼可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
「妳又突然說這種話了。」
絹代難堪地沉默下來。說難堪嘛,她好像又很享受這種難堪的氣氛,把嘴角彎成貓嘴般的形狀。
「對不起嘛,我臨陣倒戈。可是沒辦法啊,多妳一個人,我們那一組就有一個人要去其他組了。」
她說臨陣倒戈時的輕率語氣以及聳肩的動作,惹惱了我。上高中後開始化妝的絹代,眼皮上的白色眼影塗得太濃,一眨眼就變成小鳥般的白色眼睛。國中時那頭烏黑的秀髮,也染成了不會被老師發現程度的褐色,就是大家口中的「畏畏縮縮染」。
「幹嘛自豪地說什麼臨陣倒戈嘛,起碼要說『在緊要關頭拋下了妳,真對不起』。」
我用手指彈弄她用橡皮筋綁起來,像麻雀小小尖尖的尾巴般的頭髮。
「……在緊要關頭拋下妳,真對不起。」
「『拋下妳』的語氣太清脆響亮,聽了就生氣。接下來說『在緊要關頭背叛妳,真對不起』……」
「要開始玩牌啦,絹代——」
我回過頭,看到正在教室角落向絹代揮手的「絹代死黨們」。他們之中,最醒目的是高個兒但有點橫向發展,一頭烏黑長髮編得像藝術品那麼複雜的女孩。聽說是吹奏樂社團成員,看起來的確很有肺活量,我想再大的管樂器她大概都能吹吧。她的旁邊,是當其他學生都換上短袖襯衫時,還是一個人穿著長袖襯衫,梳著娃娃頭的奇妙女孩。另外兩個男生躲在她們背後看著我們,一個是加入了棒球社,說起話來搞笑、輕浮,視線卻老膽怯地四處飄移的瘦弱平頭男生;一個是動不動就大聲嚷嚷,愛耍流氓的男生。他們的體型、臉部氣質參差不齊,就像把各類雜草綁成了一束。絹代用嬌滴滴的聲音回答他們:「馬上來了——」
「沒關係,生物課時我都沒理妳,但現在可以讓妳加入我們。妳快點寫完觀察筆記,跟我們一起玩牌吧。」
「跟那些人一起玩?」我發出輕蔑的笑聲。
「別再鬧彆扭啦。」
「我才沒鬧彆扭呢,完全沒有。」
絹代不理睬我,很滿足地看著自己的小團體。
「我一直很嚮往男女混合的小團體呢~」
「的確是男女混合,只是看不出哪個是女的哪個是男的。」
我快速畫出了他們的肖像畫,而不是水蘊草的細胞。畫一個人花不到五秒鐘,可是清楚掌握了特徵,所以畫出來後,維妙維肖到我都有點可憐他們。我拿給絹代看,她默默笑著,把紙翻過來靜靜地放在桌上。她覺得好笑時,總會毫不隱諱地笑出來,我很喜歡她這一點。
「絹代。」
「什麼事?」
「一個人說話,不管說什麼都會變成自言自語吧?這種事不用說也知道,只是,難免有種淒涼的感覺。」
「我知道、我知道,光想像就很難忍受。所以,妳跟我一起加入他們的團體就行啦,走嘛,去玩牌。」
「不行,我們兩人玩。」
「那就算了。」
絹代搖晃著頭上的麻雀尾巴,走向圍著桌子又吵又鬧的雜草群。她為什麼這麼急著沖淡自己呢?浸泡在同樣的液體中,完全放鬆自己,徹底與他人融合,是那麼舒服的事嗎?
我討厭當多餘的人,但是,更討厭小團體。因為從成立的瞬間開始,就得不斷做表面功夫來維繫關係,太沒有意義了。國中時,每當說到無話可說,視線開始游移,不得不緊緊抓住無聊的話題,想盡辦法炒熱氣氛,發出誇張的爆笑聲時,就覺得兩堂課之間的十分鐘休息時間漫無止境。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也會這麼做吧,所以,我能一眼看穿勉強擠出笑容的人。這種人通常會笑得很大聲,卻是把眉頭深鎖,痛苦地瞇起眼睛,而且嘴巴一定會張大到清楚地暴露出牙齦。把五官分開來看,就可以看出這個人並沒有在笑。絹代其實是那種覺得好笑才會笑的人,可是一加入群體,她就會那樣笑。我實在不了解上了高中還想那麼做的絹代。
傍晚,社團活動結束後,蜷川在校門前等我。我只打了聲招呼說「你好」,就跟在沉默不語的他後面,走上方向與我家相反、從來沒走過的小徑上。蜷川的影子走在前面,黑黑地拉長開來,頭部正好被我踩在腳下。每踩一下他的影子,就覺得塞滿課本的背袋越來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