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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身在月亮荒野中的夢。
那裡不亮也不暗，舉目所及皆是純白、乾燥，與寂靜，我才知道原來月球表面是無聲的世界。啊啊，我吁了口氣。能來這裡真是太好了，我心想。身在月亮上，月亮就不會追過來了。月亮不會燃燒著火紅的烈焰向我逼來，我可以不用再逃了。
我坐在沙沙作響的冰冷沙地上。沙粒閃著幽微的光芒，到處都埋著如同骨頭碎片般的東西。我伸出手，想要帶一片回去。
但是，要回去哪裡？
我該帶回哪裡才好？
孩子的哭聲，還有尖叫聲，以及嬉戲聲。跑來跑去的細碎腳步聲，怒罵聲。總是有人在吵鬧，有人在哭，有人在吵架的地方。
但是，那裡不是我的家。我該回去的地方在哪裡呢？
我不經意地看向手，手上染成了一片鮮紅。隨著我顫慄起身的動作，紅色的液體在潔白的沙地上落下了一滴。鮮紅漸漸地向外擴散成一圈，吞噬了我的腳邊。
我急忙逃走，腳步踩下的地方一個一個被染成紅色。當我腳下踉蹌以手撐地時，印下了一個黏稠的紅色掌印。我在衣服上擦了擦，卻只是讓身體也跟著被鮮紅濡溼。
不能再碰了。
再這樣下去，月亮會被紅色覆蓋。
我撲跌在冰冷的地面，嘴裡含著如骨頭般的碎片。一片也好，只要我體內有這份寂靜。
舌頭觸碰粗糙的表面，剎那間，香氣在腦中迸發——
一張眼，看見的是公寓低矮的天花板。期待著夢中香氣而吸進體內的空氣，是一股帶有霉臭味的榻榻米味道。呼出的氣息飄著白煙，老舊的木造公寓幾乎和外頭一樣寒冷，一旦醒來就再也睡不著，口中流洩的嘆息也是白的。
屋內被如同延續夢境般的寂靜包圍。沒有車子和送報紙的聲音，也沒有聽見不論深夜或清晨都毫不在乎怒罵孩子的隔壁女人尖銳的聲音。彷彿耳朵被塞住了一樣的寧靜。
我一鼓作氣起床，拉開窗簾一看，外面下雪了。從帶著灰色的藍天中無聲無息地一片片飄落，被浸溼成黑色的地面及道路給吸了進去，在屋頂和圍牆上薄薄地積了一層。這是我來到這個城市後看到的第一場雪，明明聖誕節和一月那時都沒有下。
咖啡廳的打工店長暫時沒有幫我排班，一想起來心情就很沉重。不過今天有面試，是在店裡給我名片的奇妙二人組那邊的。黑衣男子告訴我，希望我到印在名片背面的地址去。他說他們在製作香氣，但在網路上並沒有查到相關的店面資訊。是說他連時薪都沒有說明，我問了服裝規定，他也只隨便地回應了：「穿什麼都可以吧。總之，好活動的就好。」
太詭異了，去了搞不好會被強迫購買很貴的水或教材。
可是，為什麼我不拒絕呢？明明黑衣男子露骨地散發出不歡迎的氣氛。
我想起夢中的白色月球表面。我從腦海中揮去染紅的手，描摹口中含著的月亮碎片的觸感。我本來是想吞下去的，不管那是誰的骨頭我都不在意，只要能夠獲得那份寂靜。那樣的寂靜、那樣的寒冷、那樣的香氣。
胸口再次一陣綿密的疼痛。我終於察覺，這陣疼痛是欲望，我的身體渴求著那天店裡短髮男子身上散發的香氣。我感覺他身周圍繞的空氣，是由那股香氣所創造的。
拉開窗。棉絮般飄蕩在空中的雪花漫無目的地紛飛黏在了我的唇上，留下刺骨的寒冷後瞬間就消失了，似水的味道讓我打了個噴嚏。
幾個小時後，我在森林中迷了路。
積雪無法騎腳踏車，所以我選擇了公車，但卻沒有前往目的地附近的公車路線。我在位於城內小丘上的高級住宅區前方下車，走上從那裡無盡延伸的蜿蜒上坡道。穿過四處架滿了監視攝影機的住宅區之後，不見任何便利商店、飲料店或藥妝店，只有無邊無際的林木。每一棵都是參天巨木，要遮住陽光般地巍然聳立。
我受夠了單調的景色，想要抄捷徑於是離開了正規道路，在覆蓋了薄雪的腐植土上走著走著，就在森林中迷失了方向。
雪已經停了，但天空仍是濃重的深灰色，森林中一片昏暗，安靜得只有自己紊亂的喘息聲。有時候，樹枝或樹梢上的積雪會掉落。每一次背後傳來帶有重量的潮溼聲響，心臟就會一陣狂跳。
總之要往上走，我往和緩的斜坡前進。名片上的那個地址，顯示位於可以眺望市街的緩丘山頂上。儘管被枯倒木絆倒，或是因踩在潮溼的落葉上腳滑，我依然不斷往上走。
就在我汗流浹背時，視野豁然開朗。在森林的盡頭對面是一棟原木樹幹建造的小木屋，旁邊有著四角水泥平房，以及像是會出現在啤酒工廠裡的銀色巨大鐵桶般的東西。四周是架了做為過冬保護的樹木，還有由籬笆區隔類似農田的土地。沒有葉子也沒有花，絕大多數的植物只有色澤蕭瑟的枝幹，寂寥的景象讓人想起廢棄的遊樂園。
我想確認這裡是否為目的地而往小木屋走去，沒想到從後方冒出了一臺手推車。頭戴針織帽身穿羽絨外套的老人推著車叩隆叩隆地走來，一看到我就皺起眉頭。
「請、請問……」
「這裡是私人土地。」
老人放下手推車，沙啞的嗓音警告著。
「對不起，請問這附近有商家嗎？叫拉森什麼的。」
我想要念出短髮男子給我的名片上的單字，但發音卻不標準。或者說，我根本不會念。
「你在說什麼啊？」老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啊，或許不是商店而是公司行號。」我給他看了名片後，他還是繃著一張臉，「是朔少爺的客人啊。怎麼不從大門進來。」他脫下針織帽，用毛巾來回擦拭著光亮的頭頂及臉。
「對不起，我不小心迷路了……我不是客人，是來面試的。」
他瞪大了眼睛。
「你嗎？」
老人發出「喔——」的聲音撫摸著下巴的鬍鬚。
「這還真神奇呢，難怪會下雪。」
「咦？什麼意思？」
他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最近的年輕人都很大隻呢，你的手臂看起來也很健壯。這樣好，讓你也來田裡工作好了。」
他的心情突然愉快了起來，我完全搞不懂話題的脈絡。「不過這樣就都是臭男人了。」老人自言自語著。
這時候，背後傳來踩踏枯枝的聲音，像是要打斷對話般清脆乾爽的聲響。
「接下來才要面試，你也太心急了，源叔。」
寧靜的嗓音。「你，」我知道那嗓音轉向了我，「雖然還算是準時赴約，不過看來是個路痴呢。」
短髮男子站在蕭瑟的庭園正中央。他穿著長版的厚開襟罩衫，雙手插在口袋中，像是居家的輕鬆穿著。
「不，應該是貪圖方便吧。這點讓人不能苟同，森林裡可是沒有捷徑的。」
他輕巧地轉身，緩緩越走越遠。就在我愣愣看著時，「你在發什麼呆呀！」老人朝著我大吼，「不是要面試嗎？快跟上朔少爺！」
我急忙追上去。短髮男子穿過好幾株葉片已經凋零的植物之間不斷往前走。然後我看見了白色牆壁加上褐色窗框，彷彿文化財一樣的氣派洋樓。來這裡的途中我也看過了許多似乎很高級的建築，不過等級不一樣。這裡就像有歷史的飯店或是貴族宅邸。
我心想著不會吧，但男子淡然地繞到正門口，踩上了石梯。拱形的沉重左右雙開門扉，如同在威嚇地俯視著我。
「這裡是……」
「住家兼工作場所。」
「你住在這裡嗎？」
短髮男子在石梯中段回過頭，一副同樣的事別讓我說第二次的表情看著我。不過，他依然只是彷彿在看，眼神卻飄向遠方。淡色的瞳孔中並沒有我的存在，那是雙就像今天的雪天一樣冰冷的眼。
進到內部後，飄來帶著苦味的植物香氣。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但和沾附在名片上的香氣有些許不同。玄關門上方的彩繪玻璃在焦糖色的地板上投下了色彩。
咚，有某個東西撞到了我的額頭。有種帶著粉味，像印度香料奶茶一樣的味道飄散開來。燈座上垂吊著圓形的東西。凹凸不平的咖啡色乾燥球狀物體，用藏青色的緞帶繫著。
「這是波曼德。」短髮男子轉過身道。
「波曼……」
「香草除魔球。做法是將丁香插在柑橘上，然後塗上香料。」
「哇，我第一次聽到。是你做的嗎？」
「不，這是聖誕節的禮物。」
「真新潮。是誰送的啊？」
「你個子真高，新城就不會撞到呢。」
總覺得問題被不著痕跡地帶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