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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不多該回去了,需要幫你帶什麼東西來嗎?」
探完病準備回家的時候,我總是這麼問父親。
「不用。比起這些,你剛開始工作一定很忙吧,週末還是好好休息。」
父親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
「北原先生,你們家真是太理想了,和我們家簡直天差地遠啊。」
市川先生在對面病床上攤開賽馬報紙,這麼咕噥道。市川先生得了肝病,長期住院,但我從沒見過他有任何訪客來探病。
我提著裝有髒衣服的紙袋,在醫院前面等公車的時候,智慧型手機響了。是念研究所時,和我同樣待在觸媒化學實驗室的長谷川打來的。
『好久不見,你一切都好嗎?』
熟悉而爽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不算特別好,不過就像普通人一樣有飯吃,有工作。」
『還是老樣子啊。話說回來,這週日你有空嗎?』
「有什麼事?」
『我們要幫才谷學長辦慶祝會。』
才谷是我們同實驗室的學長。據說是才谷學長在纖維強化塑膠的複合化研究上取得了重大成果,由於我先前做的也是同領域的研究,他們也想邀請我參加慶祝會。
「我是很想去露個面,但那天我們網球社要到外地去比賽,我是副指導老師。」
我撒了謊。我確實是副指導老師沒錯,但網球社沒有要出去比賽。
『沒想到你還有辦法打網球啊。』
「所有運動我都不擅長,但每位老師必須至少負責一項社團活動。」
你真的是個老師啦,長谷川語帶欽佩地說。
『但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北原你竟然當上了高中老師。高中生還是吵吵鬧鬧的年紀吧?你不是最受不了這種小鬼嗎?』
長谷川笑著說完,又壓低聲音說:
『可是啊……老實說,比起才谷學長,我覺得你才是更優秀的研究者。明明連教授都對你另眼相待,你突然退學的時候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那時我母親身體出了狀況,需要住院,總之有很多因素。」
當時,我父母經營旅館欠下的債務只差一點就能還清,但由於雙親原本都出外工作,這下子就少了母親的那一份收入。治療費用還有保險能夠給付,不過一旦住院,各方面的開銷就相當可觀,因此我決定從研究所退學。坦白說,我本來就應該在大學畢業後立刻求職,幫助父母親還債才對。既然做研究賺不到錢,我實在沒有餘力繼續做下去。而且豈止賺不到錢,我的求學期間拉得越長,債務也隨之與日俱增。包含研究所在內,我欠下的獎學金已累積了三百五十萬圓之多。
『要是你繼續留在實驗室,說不定能做出成果,也不用償還獎學金了。』
「能那樣的話當然最好。」
我熱愛研究,但凌駕於這份熱愛的,是我不可能一個人做著我熱愛的事,卻放任雙親在困境中受苦。我的父母親寧可自己多吃點虧,也不忘記為人著想,大半輩子都捨己為人,而我自幼看著他們的背影長大。
從研究所退學之後,我先到補習班當講師,同時去考了本地的教師甄試。幸好我在學期間就預先取得了教師資格。雖然很可惜,擔任教職即可免除償還獎學金的制度已經廢止了,但無論如何教職員都是安穩的職業,雙親也替我高興。
『我說你啊,對現狀真的滿意嗎?』
並不滿意——這樣的情緒反射性浮上表面,但我也早已習慣壓抑它了。
「能活得隨心所欲的人,本來就是少數中的少數吧。」
常說年輕人未來擁有無限可能,但現實是人人都只能從自己「受限的未來」當中做出抉擇。富裕家庭、貧窮家庭,有天賦的人、沒有天賦的人。我手上的手牌永遠匱乏,但儘管如此,我仍然從中選出了最好的一張牌——我這麼說服自己。
『哎,我可能也差不多是時候了。父母也一直叫我回去繼承工廠。』
「我記得你老家開的是鐵工廠?」
『只是間小工廠,不過廠裡有很多優秀的工匠哦。』
反正我做研究感覺也沒什麼前途嘛,長谷川自嘲地笑了。
『總之,你時間不湊巧的話也沒辦法。要幫你帶什麼話給才谷學長嗎?』
幫我跟他說聲恭喜——我正想這麼說,又打消了念頭。即使獲得我的祝賀,才谷學長也不會感到高興吧。
「就跟他說,我過得很好。」
明明是慶賀的場合,聽見這不合時宜的口信,長谷川回了句「啊?好喔」,說改天等我們都有空時再一起喝一杯,然後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