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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阿尼並吸緊自己的雙頰,免得忍不住笑出來。阿尼也看著我,滿臉吃驚的表情。但老頭顯然沒注意到我們倆,好像還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穿軍服穿了三十四年,』李勃說,手指還不停撫摸著車頂。『一九二三──十六歲那年──入伍。我在德州吃過泥土,見過跟龍蝦一樣大的螃蟹。二次大戰在法國,我見過內臟從人的耳朵裡流出來,在法國。你相信嗎,孩子?』
『是的,先生。』阿尼說。但我想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拚命搓腳,好像急著要上廁所。『關於這輛車──』
『你在唸大學吧?』李勃突然問道:『唸這兒的何立克大學?』
『不,先生。我唸高中。自由高中。』
『好,』李勃冷酷地說:『別唸大學。那裡面都是愛黑鬼的傢伙,老是吵著要放棄巴拿馬運河。他們叫那些人「思想坦克」,但我叫他們「狗糞坦克」。』
他以愛不釋手的眼光打量那輛鐵鏽在午後陽光下閃爍的老爺車。
『我的背是五七年春天弄傷的,』他說:『離開軍隊後我來到自由鎮。那年秋天我要找輛新車,時機剛好,我就去那時候緬因街尾那家諾曼‧柯布開的普里茅斯經銷處訂了輛隔年的新車。白色車殼,紅色沙發──紅得跟消防車一樣。我拿到手的時候,里程錶上只跑了六哩。』
他吐了口痰。
我掠過阿尼肩頭瞥了里程錶一眼。玻璃罩已幾乎完全不透明,不過還看得出上面的數字:九萬七千四百三十二點六哩。天啊!
『既然你這麼喜歡這輛車,為什麼還要賣它?』我問。
他用相當可怕的眼神瞪著我。『孩子,你在跟我耍嘴皮子嗎?』
我沒回答,但也沒把目光移開。
經過幾秒的大眼瞪小眼後(不過阿尼完全沒注意這一幕;他正在撫摸車子的尾鰭),他說:『我不能再開車了,背不好,視力也越來越糟。』
這時我突然懂了──或者我猜我大概懂了。如果他剛說的年代沒騙人的話,今年他應該是七十一歲。超過七十歲的人若想繼續保有駕照,就得每年做一次視力檢查。李勃怕自己通不過,不然就是他曾經檢查但沒通過……反正兩者結果一樣。他不願受這種屈辱,所以把車子擱著不用。但這麼一來,那輛車就會老化得更快。
『你想賣多少錢?』阿尼又問了,老天,他好像很期待被人痛宰一頓。
李勃仰頭看天,似乎在祈雨,然後把視線移回阿尼身上,向他露出仁慈、寬容、而又急於吃屎的笑容。
『之前我都開價三百,』他說:『可是我看你好像真的很喜歡她。我願意少個五十──兩百五就好。』
『哦,老天!』我說。
但他知道他要釣的大魚是誰,也知道該怎麼分化我們倆。要我爺爺來說,他一定會說這老頭玩弄這招從來沒失手過。
『好吧,』他突然說:『既然你們不願意,我想進屋看四點半的「午夜邊緣」去了,我從不錯過這節目的。很高興跟你們聊天,孩子們,再見。』
阿尼用痛苦而氣憤的眼光回瞪我,把我嚇退了好幾步。他追上去抓住老頭的手肘,兩人交談了一陣。我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但我看得比聽得清楚。老頭做出一副愛莫能助的遺憾表情;阿尼則是滿臉哀求與急切。老頭希望阿尼能了解他的苦衷──他不能看著這輛曾經讓他風光一時的車子遭到賤價出售的侮辱,阿尼頻頻點頭表示同意。接著,老頭漸漸允許自己被阿尼拖著往回走。這時我又開始有種陰冷的感覺……就像十一月的風吹在身上。我實在找不出更貼切的形容了。
『如果他再說一個字,多少錢我都不賣!』李勃說著用那隻彎曲起繭的拇指向我這邊戳了戳。
『他不會,他不會的,』阿尼急著說:『剛剛你說三百?』
『是啊,我相信這價錢──』
『他剛才說兩百五。』我大聲說。
阿尼全身僵住,深恐那老頭又掉頭走開。可是李勃才不幹這種笨事,他的魚已經上鉤了。
『好吧,兩百五。』李勃說道。他又往我這兒瞄了一眼。我看出我們有了共識──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
於是在我驚恐的目光下,阿尼終於掏出他的皮夾。這一刻,三個人都靜悄悄的。李勃盯著阿尼,我撇頭看著別的地方。我回過頭時,阿尼和李勃正看著兩張五塊錢和六張一塊錢的鈔票──很顯然這是阿尼皮夾裡僅有的財產。
『我相信你的信用,孩子,』李勃說:『可是我只做現金交易,這點你一定要諒解。』
『那我先付訂金。』阿尼說著拿出他的十六塊錢。他百分之百瘋了,真難相信,一個馬上就要有投票權的孩子,竟在十五分鐘內被個素不相識的糟老頭拐得完全沒了自我,連我自己都開始迷糊了。現場只有李勃像是清醒得很,畢竟到了這年紀,什麼場面沒見過,就算他的血管裡還有一滴人奶,現在也一定早就臭酸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他的神態這麼篤定,其中一定有什麼鬼。
『我至少要收一成押金,』李勃說。他的魚已上鉤,馬上就能伸網去撈了。『一成押金,我就為你保留二十四小時。』
『丹尼,』阿尼說:『可不可以借我九塊錢?明天就還你。』
我的皮夾裡有十二塊,而且也不急著用。除了做工挖水溝和練練足球外,我幾乎沒有社交生活。而且最近我也很久沒侵犯我那啦啦隊女友防衛森嚴的身體了。是的,我寂寞但我有錢。
『你過來,我數數看。』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