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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勃的眉頭皺成一團。不管他願不願意,這件事勢必得跟我扯上關係了。微風吹著他那稀稀落落的枯髮。他把手搭在那輛普里茅斯的車頂,表示他仍佔有它。
阿尼和我走到我停在路邊的七五年德斯特(Duster)車旁。我搭著他的肩,心裡不知怎麼,竟回想起六歲時某個秋日雨天,我們一起在他家看著黑白電視卡通,然後從咖啡罐裡拿出彩色蠟筆想幫卡通著色的情景。這景象讓我既傷感又有點害怕,因為那時候,你以為六歲就算是大孩子了。而這段耗時七點二秒的遐想被阿尼打斷。
『你到底有沒有錢,丹尼?我明天下午就還你。』
『有是有,』我說:『可是看在老天分上,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阿尼?那老屁股有傷殘給付,他根本不需要錢,而你也不是開救濟院的。』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他在詐你。那輛車拖到唐諾那邊連五十塊都賣不到。它連堆屎都不如。』
『不,不,它沒那麼糟。』除了皮膚之外,我的朋友阿尼跟一般人完全沒兩樣。可是上帝至少會賦予每個人一項特色。我想阿尼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它們深藏在眼鏡後方,是那種善良聰慧的灰、秋日陰霾的灰。當他碰到感興趣的事情時,兩顆眼珠就會凸出來。可是現在它們卻好像迷失在遙不可及的美夢中。他又說:『不,它比屎強多了。』
這時我才真正了解,阿尼並不是因為需要一輛車而買它。他甚至從來不曾對車子表示過興趣;他很滿足於分攤油錢搭我的便車,不然就是騎他的三段變速自行車。他也根本不是為了需要車子好往外跑;而且據我所知,阿尼這輩子還沒跟女孩約過會。這件事和那些完全不同,他是為了愛或其他某種莫名的東西而買它。
我說:『至少你也該叫他發動看看,或者打開引擎蓋瞧瞧。車頭下面有一大攤油,我想傳動軸可能已經斷了。我真的認為──』
『你能不能借我九塊錢?』他兩眼緊盯著我。
我放棄。我掏出皮夾,拿出九塊錢給他。
『謝了,丹尼。』他說。
『這是你不幸的開始,老兄。』他沒注意我說的話,只拿了我的九塊和他的十六塊走向李勃。李勃接過鈔票,用拇指沾點口水,很仔細地數了一遍。
『你要曉得,我只替你保留二十四小時哦。我回屋裡去寫張收據給你,』他說:『大兵,剛剛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阿尼咧嘴笑了。『康寧翰。阿諾(Arnold)‧康寧翰。』
李勃咕噥一聲,走過那片不健康的草地,進了後門。那扇門是用鐵皮拼湊成的,上面刻了個很大的字母『L』。他用力把門帶上。
『阿尼,那老小子很古怪。他真他媽──』
但阿尼不見了。他已經坐進駕駛座,臉上仍是一副癡迷的表情。
我走到前面拉開引擎蓋,隨即聽到鏽鐵磨擦的尖叫。這讓我想起電影中鬼屋裡的聲音。有幾片鐵鏽從蓋子上掉了下來。古老的全效牌電瓶上凝滿綠色溶蝕物,根本分不出哪端是正極或負極。我再拉開四行程化油器,發現裡面的濾網黑得跟木炭一樣。
我把引擎蓋放回去,走到阿尼旁邊。他正撫摸著儀表板上的速度錶。它的最大刻度達到荒唐可笑的一百二十哩。哪種車能開到那種速度?
『阿尼,我想引擎箱已經裂了。這輛車根本不能用。如果你真要買車,花兩百五我們可以買到比它強十倍的車,真的。』
『它已經二十年了,』他說:『你曉不曉得車齡二十年就有資格稱為古董車?』
『是啊,』我說:『唐諾那邊的廢車堆置場上也全是古董。你懂我的意思嗎?』
『丹尼──』
門砰地一聲開了。李勃走了出來,大勢已定,再爭論也沒意義了。我不是世上最敏感的人,但也還知道怎麼察言觀色。這是阿尼覺得一定要弄到手的東西,我阻止不了他,我想世上也沒任何人阻止得了他。
李勃揮揮手把收據遞給他。那只是張便條紙,上面寫了潦草顫抖的幾行字:茲收到阿諾‧康寧翰現金二十五元,為購買一九五八年份普里茅斯汽車克麗斯汀之訂金。下面是他的簽名。
『這克麗斯汀是什麼意思?』我問道,心想是我看錯,還是他拼錯了。
他緊抿嘴唇,肩膀微微聳起,好像等著被人嘲笑……不然就是想看我是不是敢笑他。『克麗斯汀,』他說:『我總是這麼叫她。』
『克麗斯汀,』阿尼說:『我喜歡這名字。你呢,丹尼?』
哦,他已經開始替這鬼東西想名字,這真的太過頭了。
『你覺得怎樣,丹尼?你喜歡嗎?』
『不喜歡,』我說:『如果你一定要給它取名字,何不乾脆叫它「麻煩」?』
他一副受傷的樣子,但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回到車上等他,心想今天真該繞另一條路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