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那是麥庫強那輛克斯威爾的最後一趟旅程,此後它再也沒有離開過那片田野。地主沒有找上門來爭吵,因為他們兩個就是地主。這次驚險的經驗使他們倆都清醒了不少,因此下車檢查損害。他們都不是技師,但誰都看得出車子傷得非常厲害。奧圖伯伯很難過──至少他是這麼告訴我父親的──提議賠償那輛卡車。麥庫強告訴他別傻了。事實上,麥庫強有點興奮過度。他看了那田野一眼,瞄瞄白頭山,便決定將在那裡蓋他的退休住所。他以極虔誠的口吻,把他的決定告訴奧圖伯伯。他們一起走回路上,不久庫許曼‧貝克利正好開著卡車經過,他們便搭他的便車回城堡岩。麥庫強跟我父親說,那揚車禍是上帝的安排──他一直在找個完美的地點,而那片田野他們每個星期會經過三、四次,他卻從來沒有瞥過一眼。上帝的安排,他重複說道,卻沒想到兩年後他會死在那片田野上,被他自己的卡車頭壓得粉碎。他死了以後,那輛卡車就成了奧圖伯伯的財產。
麥庫強找比利‧杜德把他拋錨的卡車拖上路邊,正對著小路。他說這樣他每次經過時就可以看到它,也好想著等杜德把卡車永遠拖走後,蓋房子的人就可以來幫他挖地基了。麥庫強是個頗重感情的人,但談到賺錢,他絕對不會受感情影響。一年後,當一個以製紙漿為業、名叫貝克的人找上他,說要買那輛克斯威爾的四個輪胎,因他的機器正好合用時,麥庫強搶劫似的接過那人的二十塊錢。別忘了,當時他已經是個百萬富翁。他也要貝克把那沒有輪胎的卡車架高。他說他不想要經過時,看見它被埋在牧草和秋麒麟草之間,像個沒人要的廢物。貝克接受了他的要求。一年後,那輛克斯威爾從架高的木台上滾下來,把麥庫強壓死了。喜歡說這故事的老一輩人,最後總會加上一句,說他們希望老喬治‧麥庫強有把賣那四個輪胎的二十塊錢給好好花了。
夏天時它在那裡,秋天時有在田野中豔紅如火炬的橡樹葉和榆樹葉伴著它,冬天時的大雪有時會將它直埋到凸出的車頭燈那麼深,讓它看起來猶如一頭在白色流沙裡掙扎的乳齒象。春天裡當田野滿是三月的爛泥時,你會奇怪為何它不會沉到泥漿裡去。若不是緬因州的地表鋪滿堅硬的岩石,只怕它早已沉到地心去了。反正,一年到頭,它總是在那裡。
有一次,我甚至爬到車裡去。有天,我們要去福來堡市集時,我父親把車停到路邊,拉著我的手走向田野。那大概是一九六○年或一九六一年吧。我怕極了那輛卡車。我聽說過它如何翻身滾落,把我伯父的合夥人壓死的故事。在理髮廳裡,我像隻小老鼠一樣坐著,氣也不敢喘一下,手裡拿著一本根本看不下去的《生活雜誌》,聽大人談論他是怎麼被壓死的,以及他們希望老喬治好好享用了那賣掉四個輪胎賺到的二十元。其中一人──可能是瘋子法蘭克的爸爸比利‧杜德──說麥庫強看起來「像個被曳引機輾碎的南瓜」。那影像在我腦中盤據了好幾個月……但我父親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我父親只是以為我或許會想到那輛老卡車上的駕駛座上坐一坐,每次我們經過時,他都注意到我目不轉睛地瞪著卡車,將我的恐懼誤以為是想望。
我記得秋麒麟草,漂亮的鮮黃色已被十月的微寒轉為暗黃。我記得天空灰灰的,空氣中有股冷澀蕭索,還有銀灰的枯草。我記得我們窸窣的腳步聲。可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輛聳立在前方越變越大的卡車──它的冷卻器咧齒獰笑,車頭是血紅色的,擋風玻璃模糊地凝視。我記得恐懼一波波向我湧來,當我父親伸手放到我腋下,將我放進駕駛座的時候,那襲向我的恐懼比空氣的感覺更晦暗。我記得隨著身子的舉高,空氣拂過我的臉,接著那股清新換成了機油、破皮革、老鼠屎、和……我發誓……血……的氣味。我忍不住哭了,因此父親把我抱下來,安慰我,帶著我回到他的車上。
雖然我是個依然相信聖誕老人、牙仙,以及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五歲小孩,我也相信當我父親將我抱進卡車駕駛座時,我所感受到的那股可怖、駭人的感覺,是來自那輛卡車。但直到二十二年後,我才確定,殺害了喬治‧麥庫強的並不是那輛克斯威爾,而是我的奧圖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