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一九八一年,奧圖伯伯愈發神志不清。要是窮一點的人,在幾年前就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但銀行的數百萬元存款,可以讓一個小鎮的居民原諒種種瘋狂行徑──尤其是,當不少人以為在那瘋子的遺囑裡可能有什麼有利本鎮的條款時。儘管如此,到了一九八一年,人們還是開始認真談論,為了奧圖伯伯好,應該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但我從未說動他。他有卡車讓他擔心,哪有空管這種小事。他對克斯威爾的關注已達到瘋狂的地步。現在他說那輛卡車已經移到路的這邊──事實上,就在他的院子裡。
「昨晚我三點左右醒來,它就在那裡,就在窗外,昆丁。」他說:「我看見它在那兒,月光照在擋風玻璃上,離我不到六呎遠。我的心跳差點沒停了。差點沒停了,昆丁。」
我帶他到外面,指出克斯威爾還在原處,在路對面那片麥庫強曾計畫蓋退休住所的田野中。可是沒用。
「那爛東西差點逮住我了。」他低語道。我覺得全身一陣冰寒。他看起來不像瘋了。可悲,是的,驚駭,當然……可是並不瘋狂。有一會兒,我想起當我父親把我抱上那輛卡車時。我記得我聞到機油和皮革味,還有……血。「它差點逮住我了。」他重複了一句。
三個星期後,果真出事了。
發現他的人是我。那是星期三晚上,我把兩袋食品放到汽車後座,開車出門,就像每週三晚上一樣。那晚天氣悶熱,偶爾會從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我記得當我開著龐蒂克轉上黑亨利路時,突然覺得一陣不安,覺得有什麼事快發生了,但我試著說服自己,那只是低氣壓帶來的影響。
我繞過最後一個彎,當我伯父的小屋遠遠在望時,我有了個最怪異的幻覺──有一剎那,我以為那輛卡車,那漆著紅漆、兩側已開始發爛的龐然大物真的在他門口。我想踩煞車,但在我的腳碰到煞車板前,我眨眨眼,那幻覺便消失了。然而我知道奧圖伯伯死了。我沒按喇叭、沒打閃燈。就這麼簡單明瞭,就像在一個熟悉的房間裡知道家具擺在什麼地方。
我很快地把車開到他門前,下了車,連食品也沒拿便衝進屋裡。
大門開著──他從沒上過鎖。我為此問過他一次,他耐心地對我解釋,像在對個白癡解釋一件明顯至極的事實一樣,說鎖門並不能將克斯威爾擋在外面。
他躺在床上──床擺在房間左邊,廚房區在右邊。他躺在那裡,穿著綠色工作褲和衛生衣,兩眼睜開而且發亮。我相信他死去還不到兩小時。雖然那天燠熱異常,屋裡卻沒有蒼蠅,也無異味。
「奧圖伯伯?」我試探地叫喚,並未期待聽到回答──沒人會無聊到那樣瞪著眼睛躺在床上。如果當時我有任何感覺的話,那就是放鬆,一切都過去了。我停下腳步,第一次注意到他臉部下半奇怪的變形──腫脹而扭曲。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不只睜著,而是怒目瞪視。但並非望向門口或天花板,而是轉向他床鋪上方那扇小窗。
昨晚我在三點左右醒來,它就在那裡,就在窗外,昆丁。它幾乎逮住我了。
把他像個南瓜一樣撞爛。我聽見理髮店裡的一個哲學家說,而我坐在那裡假裝在讀《生活雜誌》,聞著刺鼻的髮油味。
幾乎逮住我了,昆丁。
這氣味聞起來像機油,像在修車廠裡。
「奧圖伯伯?」我低喚一聲。當我朝他躺的床走去時,我覺得自己似乎在縮小,不只是身體,也是年齡……變回了二十歲、十五歲、十歲、八歲、六歲……最後只有五歲。我看見我顫抖的小手伸向腫脹的臉。當我的手碰到他,蓋住他的臉時,我抬起頭來,看見窗口外便是克斯威爾那發亮的擋風玻璃──雖然只是一剎那,但我敢對《聖經》發誓那不是幻覺。那輛克斯威爾確實在那裡,就在窗口,離我不到六呎遠。
我把手指放到奧圖伯伯的臉頰上,想要研究那奇怪的腫脹。我一看到出現在窗口的卡車時,忘了我的手正按在那死屍的下半張臉上,想把手緊握成拳。
在卡車像煙霧──或者該說像鬼魂──般消失在窗口的剎那,我聽見一聲可怖的噴濺聲。溫熱的液體噴到我手上。我的手並未碰到任何肌肉或濕氣,只摸到堅硬與稜角。液體噴出時,我低下頭。我低下頭看見了──就在這時,我尖叫出聲。我看見機油從奧圖伯伯的嘴和鼻子湧出,機油從他的眼角流出,一如眼淚。 鑽石牌機油──你可以買到五加侖一塑膠桶的廉價再製機油,也是麥庫強餵那輛克斯威爾的機油。
可是不只是機油,還有什麼東西插在他嘴裡。
從他嘴裡掉出的是個老式冠軍牌火星塞,大得就像馬戲團裡特技演員的拳頭。我把它帶了回來。現在我真希望自己沒那麼做,當然,我當時是在極度恐慌的狀態下。假如我這書房裡沒有那東西,那個我可以看到拿起來,或將它舉起的東西,或許會好得多──那個從奧圖伯伯嘴裡掏出的一九二○年冠軍牌火星塞。
假如它不在那裡,假如我在第二次逃出他那只有一個房間的小屋時沒有把它順手帶出來,我就可以告訴自己說那一切──不只是轉過彎看見那輛克斯威爾像隻特大號獵犬般開向小屋旁,而是這一切──都不過是幻覺。可是那火星塞就在那裡,映著燈光閃亮。它是真實的。它有重量。他說過,那卡車每年都靠近一點,現在看來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但就連奧圖伯伯也沒想到那卡車可以靠得有多近。
鎮上的驗屍官判定奧圖伯伯是吞食機油自殺,這件事在城堡岩引起相當的震驚。承辦葬禮,且不是最啞口無言的卡爾‧戴金,說當醫生把奧圖伯開膛剖肚驗屍時,在他體內發現多於三夸脫的機油……而且不只在他的腸胃裡。機油流灌了他的整個系統。鎮上的每個人想知道的是,他把裝油的塑膠桶丟哪兒去了,因為沒有人找到任何容器。
正如我之前說過,在看這份紀錄的你,大概是不會相信的……除非你親身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可是那輛卡車仍舊安然立在那片田野中……而不管它價值多少,這一切真的全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