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就在妻子死後大約一個月，勞夫‧羅伯茲生平第一回染上了失眠。

一開始問題還算輕微，可是越來越嚴重。在他第一次發生睡眠中斷之後六個月，勞夫的情況慘到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更別說接受了。到了一九九三年夏末，他開始想，要是他就這麼睜著眼睛昏沉沉地度過餘生將會如何。當然，這是絕無可能的，他告訴自己，沒有這種事。
真是這樣？他不敢確定。德里市公共圖書館館長介紹他找的那些書也沒多大用處。有幾本是談睡眠問題的，可是它們的說法似乎相互矛盾。有的認為失眠是症狀，有的把它視為疾病，還有至少一本書稱它作神話。事實上問題還不只這樣，根據勞夫從書上得到的結論，似乎沒人能真正確定睡眠到底是什麼，是如何運作的，或者有什麼功用。

他知道他不該自作聰明，應該去看醫生，可是那實在很難。也許是因為他對李奇費爾醫生仍然懷有怨恨吧。畢竟，當初將卡洛琳的腦瘤誤診為壓力性頭痛的人就是他（不過勞夫有種感覺，單身了一輩子的李奇費爾醫生也許認為卡洛琳只不過是患了輕微憂鬱症），而在卡洛琳被診斷出腦瘤之後，他又表現得非常不專業。

勞夫到現在還忍著沒揍他的唯一原因是，賈莫醫生告訴他，就算提早診斷出來，結果大概也沒什麼不同，卡洛琳開始犯頭疼的時候，腦瘤已經入侵，而且無疑地已經將一波波壞細胞像惡作劇包裹一樣送往大腦的其他部位。

到了夏末，勞夫已經看了不少書，知道他得的失眠儘管不算罕見，但是比起慢睡型失眠還是不太尋常。沒有失眠困擾的人在上床睡覺後的第一睡眠階段，通常都能在七到二十分鐘之間入睡。慢睡型失眠卻往往需要三小時才能進入睡鄉，而當一般人來到入睡後大約四十五分鐘的第三睡眠階段（有些較舊的書稱它作第八睡眠），慢睡型的人則必須多花一、兩小時才能到達這個階段，有時甚至根本睡不著。他們醒後也不覺得神清氣爽，有時還殘留著不愉快夢境的模糊記憶，更常發生的是感覺自己似乎整夜都醒著。

卡洛琳死後，勞夫開始提早醒來。他多半是在十一點夜間新聞結束後上床睡覺，而且幾乎都能立刻睡著。可是，他原本是在收音機鬧鐘設定的七點鐘之前五分鐘，也就是六點五十五分醒來的，後來卻漸漸變成在六點鐘清醒。

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五月的第一週，勞夫在凌晨五點一刻被鳥鳴吵醒。連著好幾晚他戴上耳套，儘管他不認為這會有用。他是那種鼓號樂隊經過都能照睡不誤的人，縱使年紀大了也一樣。問題在他腦袋裡。他腦子裡有個開關，每天都提早一點打開，而勞夫完全拿它沒輒。

到了六月，他變成每晚準時在凌晨四點半突然醒來，最遲四點四十五分。到了七月中──不像九二年那麼燠熱，但也夠瞧的了──又提早到四點左右。

那段日子他總是安慰自己，他只不過正在經歷一種睡眠的重新調適過程，他的身體只是對他生命中的一連串變化──包括退休和失去妻子兩個巨變──作出極為正常的反應。勞夫不明白，也不在乎。花園的工作佔去他大半個下午，讓他甩脫心中的雜念，就算是肌肉痠痛、眼冒金星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