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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在凳子上旋身。
雅座全都是空的，從酒吧門向左右兩邊延伸，他左邊那排在吧台馬蹄形的彎角處轉到吧台側邊，一直排到房間短邊的盡頭，是塞有襯墊的皮椅和靠背。閃亮的深色美耐板桌面，每張上頭都有一個菸灰缸，每個菸灰缸裡都有一盒火柴，科羅拉多酒吧的字樣以金箔燙印在每個紙板火柴盒的雙扉推門商標上方。
他轉回來，表情痛苦地吞下未完全溶解的益斯得寧。
「洛伊，你真是神奇啊！」他說：「竟然已經準備好了。你的速度只有你那雙那不勒斯眼睛的深情美麗才能超越。乾杯。」
傑克凝視著二十杯虛構的飲料，馬丁尼的酒杯使凝結的水珠呈現紅色，每一杯都有根攪拌棒插過一顆圓胖的綠橄欖。他幾乎能聞到空氣中琴酒的香氣。
突然，洛伊不見了。更糟的是，他從來不曾存在過。那些酒也從來不曾存在。唯有坐在雅座裡的人，那些從化妝舞會來的人，他幾乎能聽見他們掩著嘴發出的壓抑笑聲，並且感覺到他們的眼睛閃爍著犀利、殘忍的光點。
他再度旋身。「別再──」
（煩我？）
所有的雅座全都空無一人。笑聲如秋天落葉的騷動完全止息。傑克目不轉睛地瞪著空蕩蕩的酒吧半晌，眼睛圓睜，眼神深沉。他的前額中央明顯地感覺到血管跳動。在他心中最核心的深處，一個令人發冷的事實慢慢成形，確定他的精神逐漸錯亂。他感到一股衝動，想要舉起旁邊的吧台高腳凳，翻轉過來，如一陣復仇的旋風般橫掃過整間酒吧。然而他僅是轉回來面向吧台。
丹尼的臉龐浮現在他眼前，不是丹尼平常那張活潑又靈動，眼睛閃閃發光、毫不保留的臉，而是緊張兮兮、如行屍走肉般的陌生臉龐，眼神呆滯晦暗，嘴巴稚氣地噘著，還含著大拇指。他到底在幹嘛？當他兒子在樓上某個角落，表現得像是該進精神病房的人時，他居然坐在這兒對著自己說話，活像個生悶氣的青少年。
（可是我絕對沒有對他動手！可惡，我並沒有！）
「傑克？」聲音膽怯而遲疑。
他嚇了一大跳，在把高腳凳轉過去時險些從凳子上跌下來。溫蒂站在雙扉推門的入口處，臂彎裡抱著的丹尼宛如恐怖展覽中的蠟像。
「我絕對沒有碰他，」傑克聲音重濁地說：「從那天晚上折斷他的手臂後就再也沒有碰過了，就連打他屁股都沒有。」
「傑克，現在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這很重要！」他大聲吼叫，一拳搥到吧台上，力道大得讓空的花生盤跳了起來。「很重要，該死的，這件事非常重要！」
丹尼在她懷中動了起來，臉上呆滯、空洞的表情宛如覆在遭掩埋的表面上的厚冰層，漸漸瓦解。他的嘴唇扭曲，彷彿嚐到什麼怪異的滋味。眼睛睜得大大的，兩手舉起好似要遮住雙眼卻又放下。
他的身子陡地在她臂彎中一僵，背拱成弓狀，使得溫蒂腳步踉蹌了一下。之後他突然放聲尖叫，失控的聲音從緊縮的喉嚨猝然衝出，狂亂地一遍又一遍地迴響著。那聲音似乎填滿了空空蕩蕩的樓下，再回到他們身邊，有如報噩耗的女妖，簡直像是有一百個丹尼同時尖叫一般。
「傑克！」她驚懼地大叫：「噢天啊！傑克，他到底怎麼了？」
他離開高腳凳，腰部以下麻痺，他這輩子不曾如此害怕過。
「丹尼！」他大聲喊著：「丹尼！」
丹尼看見傑克，突然以強勁的力道掙脫出母親的掌握。
「爸爸！」他大叫著，向傑克跑去，眼睛驚嚇得睜大。「噢爸爸，爸爸，是她！是她！是她！噢爸爸爸爸──」
他猶如一支鈍箭撞進傑克的懷中，害傑克的腳步搖晃了一下。丹尼猛然攫住他，起先像個拳擊手般地用拳頭連續打他，接著抓住他的皮帶，靠在他的襯衫上啜泣。傑克能感覺到兒子滾燙的臉貼著他的腹部抽動。
爸爸，是她。
傑克緩緩抬頭望著溫蒂的臉，他的雙眼有如兩枚小小的銀幣。
「溫蒂？」聲音輕柔，近乎低哼。「溫蒂，妳對他做了什麼？」
溫蒂呆愣著，不敢置信地瞪著丈夫，臉色變得蒼白。她搖搖頭。
「噢傑克，你應該知道──」
外頭又下起雪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