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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說你很害怕,喬治的鬼魂怎麼會想嚇你,威廉?」
威廉伸手抹了抹嘴巴。他的手微微顫抖。「他、他可能氣、氣我害他、他被人殺害、害了。是我、我的錯,讓他出、出去玩、玩、玩──」他擠不出「船」那個字,只好用手比劃。理查德點點頭表示懂了……但不表示他同意。
「我覺得不是,」他說:「如果是你拿刀從背後捅他或開槍打他,或是把你爸裝了子彈的槍拿給他玩,結果他誤殺自己,那就另當別論。可是你給他的又不是槍,只是條船。你並不想傷害他。其實──」理查德伸出手指,像律師一樣在威廉面前揮了揮:「你只是想讓他出去開心一下,對吧?」
威廉回想當時,努力回想。幾個月來,理查德這一番話頭一回讓他對喬治的死感到好過一點,但他心裡仍然有一個聲音默默堅稱他不應該覺得好過。那聲音告訴他,當然是你的錯,就算不是全部,也有一部分責任。
不然的話,你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沙發怎麼會有一塊冰涼處?晚餐時間怎麼再也聽不見談話聲?只剩下刀叉鏗鏘,直到你受不了,問說「我、我可以下、下桌了嗎?」為止?
威廉感覺自己好像才是鬼魂,會說話和移動,卻不被看見和聽到,被人們隱約察覺卻不被當真。
他也不喜歡把錯攬在自己身上。但如此一來,他對父母親的行為就只能有一個解釋,而且更糟,那就是父母親過去給他的關愛和注意,其實都是因為喬治的存在。喬治走了,關愛也就消失了……而這一切都發生得很隨機,沒有理由。要是你將耳朵貼著那扇門,就能聽見瘋狂在外頭呼嘯。
於是,威廉回想喬治遇害當天自己所做、所感覺和所說的種種,隱隱希望小理說得沒錯,但又希望他說得不對。他不是喬治的滿分哥哥,這一點是肯定的。他們會吵架,而且常吵。他們那天一定也吵過架,對吧?
沒有。他們沒有。別的不提,威廉當時身體還太虛弱,沒辦法真和喬治吵架。他一直在睡覺、作夢,夢見一隻
(烏龜)
滑稽的小動物,但他不記得是什麼了。醒來只聽見屋外雨勢小了,喬治獨自在飯廳悶悶不樂自言自語。他問喬治怎麼了。喬治到他房間來,說他想照《活動最佳指南》的說明做一艘紙船,但始終做不好。威廉要喬治把書拿來。這會兒和理查德並肩坐在通往神學院的台階上,威廉依然記得紙船做好後,喬仔眼睛一亮,那副神情讓他看了多麼愉快,讓他感覺喬治認為他真的很行、很厲害,做什麼都能搞定,總之,是真正的大哥。
那艘船害死了喬治,但理查德說得沒錯,給他一艘船和給他一把槍不同。威廉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那樣的事。他不可能知道。
他顫抖著深呼吸一口氣,覺得胸口卸下了一塊巨石,忽然發現自己一直沒察覺扛著這麼重的負擔。他忽然覺得好多了,一切都好多了。
他開口想跟理查德說,沒想到眼淚先掉了下來。
理查德嚇了一跳。他先左右瞄了一眼,確定沒人會誤認他們是一對玻璃同志,這才伸手攬住威廉的肩膀。
「沒事的,」他說:「沒事的,威廉,對吧?好了,把水龍頭關掉吧。」
「我、我不想、想要他死、死掉!」威廉哽咽著說:「我腦、腦袋裡、根本就沒有、有想那樣!」
「老天,威廉,我知道沒有,」理查德說:「要是你想殺他,直接把他推下樓就行了,」他笨拙地拍拍威廉的肩膀,給了他輕輕一個擁抱。「好了,別哭哭啼啼的好嗎?感覺像小娃娃一樣。」
威廉慢慢不哭了。他還是很受傷,但似乎乾淨了一些,彷彿他劃開自己的傷口挑出了裡面的腐爛物。那如釋重負的感覺還在。
「我、我不想、想要他死、死掉,」威廉又說了一次:「你、你要、要是告、告訴別人我、我哭了,我就、就打斷你、你的鼻、鼻子。」
「放心吧,」理查德說:「我不會講出去的。他是你弟弟啊,拜託。要是我弟被殺了,我也會哭得死去活來。」
「你、你又沒、沒有弟、弟弟。」
「沒錯,我是說如果。」
「真、真的?」
「當然,」理查德說。他謹慎望著威廉,想知道事情是不是過去了。威廉還在用手帕擦哭紅的眼睛,但理查德覺得他應該沒事了。「我是說,我只是搞不懂喬治為什麼要嚇你,所以我才覺得相片可能和……呃,和別人有關。就是那個小丑。」
「也、也許喬、喬治不曉、曉得,也、也許他、他覺得──」
理查德知道威廉想說什麼,立刻揮手反駁。「等你嗝屁了,就會知道別人怎麼看你了,威老大,」他帶著一絲寬容的語氣說,就像偉大的老師糾正鄉巴佬的蠢想法似的。「聖經裡都有。聖經說:沒錯,雖然我們現在像鏡子一樣看不到多少東西,但等我們死後就會變成玻璃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在帖撒羅尼迦前書還是巴比倫後書,我忘記了。意思是──」
「我、我知、知道那句、句話的意、意思。」威廉說。
「所以咧?」
「啊?」
「所以我們就去喬治的房間瞧瞧。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知道是誰殺了那些小孩。」
「我、我很、很怕。」
「我也是。」理查德說。他以為自己只是應和一句,讓威廉決定上樓,但一個念頭突然重重落在他頭上,讓他發現自己說的是真的:他怕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