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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碰了一下相簿,隨即收手。相簿感覺很冰。它就擺在夏日豔陽下,只被淺色窗簾稍稍擋去一些光線,應該已經照了一整天,摸起來卻是冰的。
唔,我應該別動它,理查德心想,反正我才不想翻開這本蠢相簿,看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我想我應該告訴威廉,跟他說我改變主意了,我們可以到他房間看漫畫,然後我回家吃晚餐,早點上床,因為我很累了。這樣我敢說我明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一定會覺得那污漬是番茄醬。就這麼辦,呼哈!
他翻開相簿,感覺兩隻手彷彿離自己有一千英里遠,像塑膠手臂一樣。他看著相簿裡的人和地,叔叔阿姨、小嬰兒、房子、老福特和斯圖貝克車、電話線、信箱、柵欄、積著泥水的車轍、艾茲郡遊園會的摩天輪、德利儲水塔、基勤納鐵工廠──
他手指愈翻愈快,內頁忽然空白了。他不由自主往回翻。最後一張相片是一九三○年左右的德利市區,主大街和運河街一帶,之後就沒了。
「裡面沒有喬治在學校的相片,」理查德說。他看著威廉,表情既如釋重負又有點憤怒。「你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威老大?」
「什、什麼?」
「這張很久以前的市區相片是最後一張,之後全是空白。」
威廉從床邊起身走到理查德身旁,注視那張三十年前的德利市區相片。他看見老汽車、老卡車和燈罩有如白色大葡萄的老街燈,還有運河街上的行人,全都被拍照者瞬間捕捉下來。他翻到下一頁,果然和理查德說的一樣空空如也。
等一下。不對,不是什麼都沒有。有一個相片夾,就是用來固定相片的東西。
「相、相片原、原本在這裡,」他手指輕敲相片夾說:「你、你看。」
「哇靠,你覺得那張相片怎麼了?」
「我、我不知、知道。」
威廉從理查德手中拿過相簿,擺在腿上往回翻找喬治的相片。他翻了沒一會兒就放棄了,可是相簿沒有。它開始自己翻頁,雖然很慢但沒有停,發出從容的沙沙聲。威廉和理查德瞪大眼睛面面相覷,接著又低頭望著相簿。
相簿翻到最後一張相片停了下來,不再翻動。泛黃的德利市區,一段遠在威廉和理查德出生前的時光。
「嘿!」理查德忽然喊了一聲,接著從威廉手中拿走相簿。他聲音不再恐懼,臉上忽然寫滿驚奇。「天老爺啊!」
「什、什麼?怎、怎麼回、回事?」
「是我們!沒錯!我的天老爺啊,你看!」
威廉抓著相簿一角,和理查德一起彎身湊到相片前,感覺像詩班成員拿著樂譜練歌一樣。威廉倒抽一口氣,理查德知道他也看到了。
在這張陽光燦爛的黑白相片裡,有兩個男孩正沿著主大街往中央街口走,就是運河潛入地下一英里半的起點。兩個男孩走在運河的水泥矮牆邊,非常顯眼。其中一個穿著燈籠褲,另一個穿著很像水手裝的衣服,頭上戴著粗呢帽。兩人的臉有四分之三轉向鏡頭,看著對街的某個東西。穿燈籠褲的小孩是理查德.托齊爾,絕對不會錯。穿著水手服和粗呢帽的則是結巴威。
兩個孩子像被催眠了一般,愣愣看著幾乎是他們三倍年紀的相片,注視相片裡的自己。理查德忽然覺得嘴裡像玻璃一樣又乾又髒又滑。男孩前方幾步有一名男子拈著菲多拉帽的帽簷,被強風吹起的外套衣襬永遠停格。街上有幾輛福特T型車、一輛皮爾斯艾洛和幾輛裝了車身側踏板的雪佛蘭。
「我、我不相、相信──」威廉才剛開口,相片裡的東西就動了起來。
應該永遠停在十字路口(至少直到相片的化學藥劑完全分解後)的福特T型車駛過路口,排氣管冒出一陣輕煙,朝一里坡開去,一隻白色小手伸出駕駛窗外示意左轉。車子彎進法院街,一路開出相片的白色邊緣消失無蹤。
皮爾斯艾洛、雪佛蘭和帕卡德全都開始移動,經過路口朝四面八方離開。二十八年後,那名男子的衣襬終於垂下了。他伸手將帽子摁緊,繼續往前走。
兩個男孩的臉完全轉了過來。過了一會兒,理查德發現他們剛才看到快步橫過中央街的那東西,原來是隻癩皮狗。穿著水手服的男孩(威廉)舉起兩根手指放進嘴裡吹了聲口哨。理查德驚訝得無法思考和動彈,他發現自己竟然聽得見口哨聲,聽得見車子有如紡織機運轉的不規則引擎聲。聲音很微弱,彷彿隔著厚玻璃,但就是聽得見。
狗瞄了男孩一眼,又繼續快步往前。男孩四目交會,笑得像兩隻花栗鼠。兩人往前走了幾步,穿著短褲的理查德抓住威廉的胳膊,伸手指著運河,兩人轉頭朝那裡走去。
不要,理查德心想,不要去,不要──
他們走到水泥矮牆邊,那小丑突然像恐怖箱裡的人偶冒了出來,赫然是喬治.鄧布洛的臉。牠頭髮後梳,張開塗滿油彩的血盆大口露出惡毒的笑,眼睛有如兩個黑洞。牠一手抓著一根繩子綁著三個氣球,另一手伸向穿水手服的男孩,掐住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