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士先生

灰色賓士

二○○九年四月九—十日



奧奇．歐登科克那台一九九七年達特桑（Datsun）的里程數已經很高但還很好開。不過，油價不便宜，對失業的人來說更貴，市中心又遠在另一頭，於是他決定搭末班夜間公車前往。夜裡十一點二十分，他背著行李，腋下挾著捲起收好的睡袋走下車。他心想，到凌晨三點他應該會很慶幸自己帶了羽絨睡袋。那是個寒冷又多霧的夜晚。

「老兄，祝你好運。」下車時司機對他說：「你第一個到，他們真該頒個什麼獎給你啊。」

但他不是第一個。奧奇來到通往大禮堂的寬廣陡峭車道前，看見大禮堂那排大門前已經至少有二十四個人在等，有些站立，多數坐著。現場已經架起「請勿跨越」黃線的伸縮圍欄，來回繞出儼然自成一格的迷宮。他在電影院及自己開戶的銀行裡（該帳戶目前已經透支）看過這些柱子，很清楚柱子的用途：盡可能將最多的人擠進極為狹小的空間。

奧奇來到即將成為求職人龍的隊伍末端時，驚喜卻也錯愕地發現排在他前面的那名女子胸前竟背著沉睡的嬰兒。小嬰兒臉頰因為寒冷而泛紅，每次吐氣都伴隨著微微的嘎嘎聲。

那位女子聽見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奧奇接近，於是轉身。她看起來很年輕，即使黑眼圈頗深，仍顯姿色。她腳邊是一只鋪棉提箱，奧奇猜應該是裝滿嬰兒用品的媽媽包。

「你好啊。」她說：「歡迎加入早鳥俱樂部。」

「希望我們都能吃到蟲。」他想了一下決定豁出去，朝她伸出手。「我是奧古斯特．歐登科克，叫我奧奇。我們公司最近縮小營業規模，那是二十一世紀的說法，意思就是炒我魷魚。」

她與他握手。她握起手來相當堅定有力，毫不膽怯。「我叫珍妮絲．克雷，這個可愛的小小人是派蒂。我想我也算是被縮小規模。我本來在蜜糖高地的好人家裡當管家，老闆是……嗯……汽車經銷商。」

奧奇哀嘆。

珍妮絲點頭。「我懂。他說很抱歉要請我走路，可是他們也必須開源節流。」

「最近這種情況很常見。」奧奇心想：難道沒人能幫妳帶小孩？一個也找不到？

「我不得不帶她一起來。」他想珍妮絲大概不用讀心術也能猜到他在想什麼。「沒人能幫我帶她，真的一個也沒有。就算我付得起錢，街尾那個女孩也不能在我家留宿帶她，更何況我付不起。要是再找不到工作，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

「妳父母沒辦法幫妳帶孩子？」奧奇問。

「他們住在弗蒙特州。我要是有腦就該帶派蒂去投靠他們，弗蒙特很美。可是他們自己也有困難：我爸說房子淹水了。房子不在河裡，不是真的淹水，是財務有問題。」

奧奇點頭。這種情況也很常見。

有幾台車從萬寶路街，就是奧奇剛剛下公車的地方，轉上陡峭車道。車子左轉進入如今偌大空曠但明日天一亮絕對就會擠滿的停車場，而且會早在第一次舉辦的年度城市就業博覽會開始前幾個小時就客滿。那幾台車看起來都不新。車子停好後，許多車裡一次出現三到四位求職者，一起朝大禮堂門口走來。奧奇不再是排在最後的人。隊伍即將第一次折返與隔壁並排了。

「要是找到工作，我就能請保母。」她說。「但是今晚我跟派蒂只能咬牙硬撐。」

嬰兒咳嗽的聲音聽來好像有喉炎，奧奇覺得不太妙，但她在背帶裡稍微動了動就又安靜下來。至少這孩子包得很暖，手上還有小小無指手套。

奧奇不安地對自己說：小孩子還經歷過更慘烈的事。他想起美國一九三○年代乾旱造成的塵暴中心，還有經濟大蕭條。但現在的經濟狀況對他來說已經很嚴重。兩年前，日子都還算不錯，那時的他雖然也不算過得多富裕，至少收支還能平衡，多數時候月底手頭都還會剩一點錢。現在一切都變了調。有人對錢動了手腳，但動了什麼他不懂。他本來是大湖區運輸公司貨運部門裡的辦公機器人，只懂發票以及用電腦調配船隻、火車及空運路線。

「人家看到我帶小孩就會覺得我沒有責任感。」珍妮絲．克雷頗為煩惱。「我知道，我從大家的表情就看得出來，你的表情也是。但我還能怎麼辦？就算街尾那個女孩能夠過夜，也要花掉我八十四塊美金。八十四塊耶！我預留了下個月的房租，但就只有這樣，再來也沒有了。」她露出微笑，奧奇在停車場的高壓納燈光下看見她的睫毛沾上淚珠。「我開始講個不停了。」

「如果妳是要道歉的話，沒這個必要。」這時隊伍已經排到第一次折返，隊伍末端又來到奧奇的位置旁邊。她說的沒錯。他看到很多人盯著她背帶裡熟睡的嬰兒看。

「是啊，我是在道歉。我是個失業的未婚媽媽，我得為所有事情對所有人道歉。」她轉頭望向那排大門上方掛的橫幅，上面寫著：保證有一千個工作機會！第二行是：「「我們與市民同心！」──羅夫．金斯勒市長。

「有時候我想為可倫拜高中校園大屠殺、九一一事件及職棒選手拜瑞．邦茲（Barry Bonds）使用類固醇道歉。」她陷入半歇斯底里的傻笑，低聲說道。「有時我甚至想為太空梭爆炸道歉，但那時候我才剛學會走路。」

「不要擔心。」奧奇對她說：「妳們會沒事的。」這種情況下都要說說場面話。

「真希望能不要這麼潮濕。我怕天氣真的很冷，已經把她包得緊緊，可是潮濕成這樣……」她搖搖頭。「不過我們會撐過去的，派蒂，對吧？」她絕望地對著奧奇微笑，若有似無。「最好不要給我下雨。」



雨是沒下，但濕氣重到都可看見納燈光線下凝結的細小水珠。過了一會兒，奧奇發現珍妮絲．克雷站著睡著了。她駝著背身體斜一邊，頭髮有如濕透的翅膀披掛兩頰旁，下巴低得快碰到胸骨。他看了一下手錶，時間是兩點四十五分。

十分鐘後，派蒂醒來開始哭。她的母親（是她的小媽媽，奧奇心想）震了一下，發出有如馬叫的鼾哼聲，抬起頭，試著將孩子從背帶裡拉出來。起先根本無法把孩子拉出來，孩子的雙腳卡住了，奧奇也從旁幫忙抓住吊帶兩側。終於把已經轉為嚎啕大哭的派蒂拉出來時，奧奇看到她的迷你粉紅色夾克與同款帽子上全是光芒閃耀的水珠。

「她餓了。」珍妮絲說。「我可以餵母乳，但她尿布也濕了。我摸她的褲子就能感覺到。老天啊，我要怎麼在這裡幫她換尿布，地上都已經濕透了！」

奧奇不知道究竟是怎樣搞笑的天意，竟安排他站在她後面。他也不知道這個女人要怎麼樣度過這一生，一輩子，而不只是她未來得要照顧這孩子的十八年左右。這樣的夜晚，她竟然只帶一袋尿布就出來！竟然有這麼走投無路！

他本來把自己的睡袋放在派蒂的尿布包旁邊。此時他蹲下，解開繩結攤開睡袋，拉開拉鍊。「進去吧。暖暖身子，也幫她取暖。妳需要什麼東西我會再遞給妳。」

她緊盯著他看，手中抱著不停蠕動哭泣的嬰兒。「奧奇，你結婚了嗎？」

「離婚了。」

「有小孩嗎？」

他搖頭。

「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

「因為我們都在這裡。」他聳聳肩。

她繼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暗自下定決心，便把嬰兒交給他。奧奇伸直雙手抓著嬰兒，眼前那張怒紅的臉龐，小小朝天鼻裡流出一串鼻涕及穿著法蘭絨連身衣亂踢一通的雙腿徹底吸引他的注意力。珍妮絲鑽進睡袋裡後將雙手舉高：「請把她抱給我吧。」

奧奇照做，女子接著深深埋入睡袋。除了他們，隔壁初次折返回來的隊伍裡還有兩位男子也在看他們。

「你們管好自己就好了。」奧奇說完他們便轉頭。

「請給我一片尿布好嗎？」珍妮絲說。「餵奶之前應該要先幫她換尿布。」

他單膝跪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拉開鋪棉尿布包的拉鍊。看到裡面不是幫寶適紙尿片而是布尿片的瞬間，他有些吃驚，但馬上就想通了。布尿片可以重複使用。或許這個女人還沒那麼無可救藥。

「我還看到一罐嬰兒魔法的嬰兒潤膚乳，這個也需要嗎？」

「好啊，謝謝」的回應從如今只見她一綹棕髮的睡袋深處傳來。

他將尿布與潤膚乳遞……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