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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的那位太太正四肢敞開仰躺在地,從雙腿與上半身所呈現的扭曲角度可看出受了嚴重創傷。她身上時髦的米色長褲胯部可見尿漬。勉強算還存在的臉,沾滿了油污。部分鼻子與絕大部分的上唇都被扯破。無意識地齜牙咧嘴露出她美麗的假牙。外套與一半的高領毛衣也扯壞了。脖子與肩上處處是大塊瘀青。
羅伯心想,那臺該死的車整個把她輾過去。把她當花栗鼠壓扁。他和傑森跪在她身旁,戴上藍色手套。她的皮包落在旁邊,上頭還可見部分胎痕。羅伯撿起她的皮包,捧起來放進救護車後方,心想胎痕搞不好可以做為證據之類的。當然,那位女士也會想要自己的皮包。
如果她活下來的話。
「她沒有呼吸了,但我有摸到脈搏,」傑森說。「非常微弱。把毛衣撕開。」
羅伯照做,撕開毛衣的同時,剩下一半且肩帶撕裂的胸罩也跟著剝落。他把剩下的衣物往下拉,清除遮蔽物,趁著傑森打開她呼吸道的同時開始壓胸。
「她撐得過去嗎?」警員問。
「我不知道,」羅伯說。「這裡我們處理就好。你還有別的事得忙。如果其他救援車輛像我們剛才那樣差點加速衝上車道,一定會撞死人。」
「哎呀!到處都有人受傷躺在地上,儼然像個戰場。」
「能幫多少就幫。」
「她恢復呼吸了,」傑森說。「羅伯,幫我一把,救救這條生命。打開行動資料終端機,通報金納紀念醫院說我們會送一個可能有脖子骨折、脊髓損傷、內傷、顏面損傷的患者過去,不知道還有什麼問題。狀況危急,我把她的生命徵象唸給你。」
羅伯用行動資料終端機呼叫醫院,傑森則持續壓袋瓣罩為她通氣。金納急診部立即回應,另外一端的聲音聽來沉穩清晰。金納是一級創傷中心,有時候又稱為國家級創傷中心,因此隨時準備好應付這種情況。一年會為此進行五次訓練。
通報完後,他量了她的血氧濃度(想當然耳很低),從救護車上取下硬式頸圈與橘色長背板。此時,其他救援車輛開始抵達,讓人更加清楚這場災難有多嚴重。
羅伯心想,誰敢相信這全都是一臺車造成的啊?
「好,」傑森說。「如果她狀況不穩定,我們最多也只能這樣了。來把她搬上車。」
兩人小心確保長背板保持水平,將她抬上救護車,移到擔架上固定好。她蒼白扭曲的臉龐由頸圈包圍,看起來就像恐怖電影裡當作儀式獻祭的女性受害者……只不過那些通常是屆適婚年齡的妙齡女子,但這位女士看起來已經有四十好幾或五十出頭。一般人可能會覺得,年紀這麼大了怎麼還來找工作,但此時羅伯光看就知道,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出來找工作了。看起來,也不可能再走路了。運氣要是非常好,她或許能免於四肢癱瘓(要是她撐過去的話),但羅伯猜她腰部以下應該都沒救了。
傑森跪下,將透明塑膠罩蓋在她的口鼻上,開啟擔架前方的氧氣筒。面罩起了霧,是好現象。
「接下來呢?」羅伯問,意思是,我能幫什麼忙?
「在那些飛出來的東西裡找腎上腺素,不然就從我的包裡拿。剛剛我還摸到穩定的脈搏,這下又變得微弱了。然後發動引擎。她受了這麼多傷,還能活著簡直是奇蹟。」
羅伯在摔落的繃帶盒之間找到一安瓶腎上腺素,交給傑森。接著他用力關上後門,跳上駕駛座,發動車子。第一個到大量傷患事件現場,就表示他們會第一個到醫院。這麼一來,這位女士存活的機率勉強大了一點。然而,即使清晨沒什麼車流量,車程仍要十五分鐘,他覺得她應該在他們到達羅夫.金納紀念醫院前就會走了。以她嚴重的傷勢來看,這樣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但她沒死。
***
當天下午三點,羅伯和傑森的值班時間早已結束,情緒卻太過高漲根本不想回家,兩人坐在第三消防站的準備室裡看著靜音的體育臺。他們那天一共跑了八趟,但那位女士的情況最為嚴峻。
「她的名字是馬丁.史多佛,」傑森終於開口。「她還在手術中。我趁你去大便的時候打電話問的。」
「知道她存活機率多高嗎?」
「不知道,但他們沒有放著她不管,所以應該有希望。她去那裡八成是想找行政秘書的工作。我在她皮包裡面找證件,從駕照上查到她血型的時候,有看到一整疊推薦信。看起來她很擅長這份工作。上一份工作是在美國銀行,被裁員了。」
「要是她活下來的話呢?你覺得會怎樣?只有腳不能動嗎?」
傑森盯著電視上滿場飛的籃球員看,好陣子不發一語。最後他說:「要是她活下來,應該會四肢癱瘓。」
「確定嗎?」
「百分之九十五確定。」
電視上出現啤酒廣告。年輕人在酒吧裡狂舞。馬丁.史多佛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什麼樂趣了。羅伯試著想像,她要是撐過去,會過什麼樣的生活。一輩子坐在電動輪椅上,移動的時候得要對著管子吹氣。吃的食物不是泥狀,就是得從鼻胃管灌食。呼吸得靠呼吸器,大便大在袋子裡。一輩子活在醫療的陰陽魔界之中。
「克里斯多福.李維過得還算不錯,」傑森彷彿看透他的思緒。「心態健康,是個好榜樣,抬頭挺胸。好像還有執導電影。」
「他確實是抬頭挺胸,」羅伯說,「因為頸圈不能拆,然後他就死了。」
「她穿上了最端莊的衣服,」傑森說。「體面的褲子、昂貴的毛衣、漂亮的外套,想辦法要東山再起,然後一個王八蛋出現就毀了一切。」
「他們抓到人沒?」
「我最後聽說是還沒,等他們抓到人的時候,希望他們把他吊起來,從卵蛋那邊吊。」
隔天晚上,這對搭檔送中風患者到金納紀念醫院時,趁機探視了馬丁.史多佛。她在加護病房裡,腦功能逐漸增強表示隨時可能恢復意識。不過,等她真的醒來時,就有人得告訴她壞消息:她胸部以下全部癱瘓。
羅伯.馬丁只能慶幸那個人不會是他。
而媒體稱為賓士殺手的人也還沒被抓到。
Z
二○一六年一月
1
老威.霍吉斯的褲子口袋裡傳來玻璃碎裂聲,緊接著又傳來一群男孩的歡呼聲:「是全壘打!」
霍吉斯表情些微扭曲,因為震驚而抖了一下。史塔模斯醫生是名醫四人幫的其中一人,這個星期一的早晨,候診間人滿為患。每個人都轉頭看霍吉斯,他感覺到自己的臉脹紅。「真不好意思,」他對著候診間的人群說。「是我的簡訊。」
「簡訊太大聲了,」白髮漸稀,有著宛如米格魯腮幫子的老太太指出。她讓霍吉斯感覺自己像小孩,但他明明都要奔七十了,顯然她很熟悉手機禮儀。「在這種公共場合,你應該要把手機音量轉小,或是直接轉靜音。」
「沒錯,沒錯。」
老太太回頭繼續看她的平裝版小說(是《格雷的五十道陰影》,而且從破爛的外觀來看,這不是她第一次翻閱了)。霍吉斯從口袋把iPhone拉出來。他過去當警察時的老搭檔彼得.杭特利傳來簡訊。彼得自己也快要退休了,很難相信,卻是真的。這種情況稱為勤務結束,但霍吉斯發現自己無法放下勤務,他開了一間兩人公司叫做「誰找到就是誰的」。他前幾年闖了禍無法取得私人偵探執照,因此自稱獨立協尋調查員。在這座城市裡,一定要有人擔保你才拿得到執照。但他實際上擔任的是私人偵探角色,至少多數時候是如此。
科米特,立刻打給我。非常重要。
科米特是霍吉斯的本名,但面對身邊的人他多數時候都用小名自稱,好盡量減少跟科米蛙有關的笑話。彼得倒總是用他的本名稱呼他,覺得這樣很好笑。
霍吉斯考慮要將手機放回口袋裡(要先設為靜音,但前提是他找得到設定「勿擾模式」的地方)。隨時都會輪到他進入史塔模斯醫生的看診間,他想要盡快跟醫生談完解決這件事。他跟多數認識的老人一樣,不喜歡進看診間。他總是害怕他們不只是查出他有什麼問題,還查出問題非常嚴重。反正他又不是不知道老搭檔想談什麼:彼得下個月的退休派對。到時候會辦在機場附近的雨樹酒店。霍吉斯當初退休派對也辦在那裡,但這次他打算少喝一點。搞不好一口都不喝。他還在當警察的時候曾有酗酒問題,婚姻會破局多少也是因為這樣,但最近他似乎對酒失去興致了。他鬆了一口氣。他曾讀過科幻小說《怒月》。他對月亮沒什麼了解,但他絕對可以作證,威士忌也很怒,而且就產自地球。
他想了想,考慮要傳訊息,又決定不要,繼而起身。老習慣威力無窮。
接待處的女孩掛的名牌寫著瑪莉。看來十七歲的她朝老威露出啦啦隊般的燦爛笑容。「霍吉斯先生,醫生很快就會看到你了,真的。我們今天進度有一點點慢。星期一都是這樣。」
「星期一啊星期一,不能信任星期一。」霍吉斯說起「媽媽與爸爸合唱團」的歌詞。
她一臉茫然。
「我就出去一下,好嗎?要打個電話。」
「好啊。」瑪莉說。「但你要站在門口。如果輪到你的時候還沒進來,我就用力招手叫你。」
「沒問題。」霍吉斯走向門口的途中經過那位老太太。「書好看嗎?」
她抬頭看著他。「不好看,但精力充沛。」
「我聽說也是這樣。妳看過那部電影嗎?」
她瞪著他一臉訝異又興致勃勃。「有電影?」
「是的,妳應該要去看看。」
霍吉斯本人是沒看過,不過,過去曾是他助理如今是合夥人的荷莉.吉卜尼嘗試過要拖他去看,她從顛簸的童年時期開始便瘋狂愛看電影。還拉了他兩次。就是荷莉把他的簡訊通知鈴聲設為玻璃碎裂聲(全壘打)。她覺得很有趣。霍吉斯也是……但只有一開始。現在他覺得真是惱人極了。他會再上網查要怎麼變更設定。他發現網路上什麼都查得到,有些很有幫助,有些很有意思,有些很好笑。
還有些則糟糕透了。
一封來自昔日夥伴的簡訊,讓霍吉斯不得不重新翻開警探生涯中最血腥的一頁。那個躺在病房,被醫生斷定無法康復的「賓士殺手」布雷迪似乎不打算就此罷休。這一次,布雷迪的犯罪手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還要難以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