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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三名士兵從半履帶戰車上走下來,發起有開釦口袋的腰帶,口袋裡擺滿一條條高能量濃縮食物膠。又有士兵發放軍用水壺。大家扣上皮帶,掛起水壺。歐爾森把皮帶繫得低低的,彷彿他是槍客,他看到一條威法巧克力棒,連忙吃了起來,還笑著說:「不錯。」然後拿起水壺喝水,把巧克力沖刷下肚。蓋瑞提懷疑歐爾森是不是在裝腔作勢,還是他知道什麼蓋瑞提不明白的事情。
少校嚴肅地望著他們。蓋瑞提的手錶顯示八點五十六分,已經這麼晚了嗎?他的胃痛苦地絞了一下。
「好了,各位,請排成十個人一列的隊伍,順序不拘。想要的話,可以跟你的朋友排在一起。」
蓋瑞提起身。他覺得麻木、很不真實。他的身體彷彿不是他的。
「好了,咱們上場吧。」麥克菲朝身旁說:「祝大家好運。」
「祝你好運。」蓋瑞提有點意外。
麥克菲說:「我該去檢查一下腦袋。」他忽然看起來臉色慘白、冷汗直冒,完全沒有先前那麼壯碩健美了。他想微笑,卻笑不出來。他臉頰上的疤像一個偌大的標點符號。
史戴本慢慢走到十乘十隊伍的後方。歐爾森、貝克、麥克菲、蓋瑞提站在第三排。蓋瑞提口乾舌燥,他在想他是不是該喝點水,想想又作罷了。他這輩子沒有這麼注意過自己的雙腳,他懷疑他的雙腿會不會僵住,讓他在起點就得到罰單。他懷疑史戴本會不會一下就輸了,吃果醬三明治的史戴本,穿紫色褲子的史戴本。他懷疑他自己會不會一下就輸了。他懷疑,那樣的滋味……
他的手錶顯示八點五十九分。
少校端詳起一只不鏽鋼口袋精密懷錶。他緩緩舉起手指,一切統統凝滯在他的手上。一百名男孩專注地看著他的手,靜默沉重也巨大。靜默就是一切。
蓋瑞提的手錶顯示九點整,但靜止的手還沒有揮下。
快揮,他為什麼不動作!
蓋瑞提想尖叫問這個問題。
然後他想起自己的錶快了一分鐘,你可以用少校來對時,只不過他沒有,他忘了。
少校放下手指,說:「祝大家好運。」他臉上不帶表情,反光墨鏡遮住了他的雙眼。他們開始緩緩起步,沒有推擠碰撞。
蓋瑞提跟大家一起出發。他沒有僵在原地,沒有人僵在原地。他的雙腳跨過石柱標記,左側是麥克菲,右手邊是歐爾森,三人踢正步前進。腳步聲很大。
開始了,開始了,開始了。
他忽然發瘋似地想停下來,只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認真的。他憤恨地拋開這個念頭,還有一點畏懼。
他們從陰影中走到陽光下,溫暖的春日陽光。感覺不錯。蓋瑞提放輕鬆,雙手插在口袋裡,跟上麥克菲的腳步。人群逐漸散開,每個人都找到自己邁著步子的速度。半履帶戰車沿著黃土路肩鏗鏘前進,揚起微微飛塵。雷達圓盤忙碌地轉來轉去,精細的車用電腦監控起每位參賽者的速度。最低限速是時速四英里2。
「八十八號,警告!警告!」
蓋瑞提轉頭張望。那是史戴本,他是八十八號。蓋瑞提忽然確信史戴本會在這裡得到他的罰單,就在還看得到起點石柱的地方。
「真聰明。」歐爾森說。
「怎樣?」蓋瑞提問。他必須很有意識才能移動他的舌頭。
「這傢伙趁他還有體力的時候得到警告,這樣他就能體會限速在哪裡。他可以輕易擺脫這次警告,只要一個小時內沒有得到二度警告,第一次警告就撤銷了。這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蓋瑞提說。規則手冊裡有寫。你會得到三次警告,第四次只要速度低於時速四英里……哎啊,你就從大競走出局了。不錯,如果你得到三次警告,又安然走完三個小時,你還是能重返陽光下。
「他現在就知道了。」歐爾森說:「到了十點零二分,他的紀錄就會歸零。」
蓋瑞提走得很快,他感覺很好。他們走上斜坡,然後往下走進長長的松樹峽谷,終於看不見起點石柱了。偶爾會出現剛剛翻土的方形田地。
「他們說這是馬鈴薯。」麥克菲說。
「全世界最棒的馬鈴薯。」蓋瑞提下意識地說。
「你來自緬因州?」貝克問。
「對,南部。」他望向前方。幾個男孩已經脫離主要人群,時速可能達到六英里。其中兩個男孩穿著一樣的皮外套,背上看起來有類似老鷹的圖案。加速是一種誘惑,但蓋瑞提不肯加快腳步。「盡可能保持體力」──注意事項第十三點。
「道路會接近你老家嗎?」麥克菲問。
「我猜我媽跟我女朋友會來七英里左右的路邊看我。」他停頓一下,又謹慎加上一句,「當然啦,如果那時我還在走的話啦。」
「見鬼,等我們到南部的時候,大概就剩不到二十五人囉。」歐爾森說。
這話引發一陣靜默。蓋瑞提曉得事情不會這樣,他覺得歐爾森也很清楚。
又有另外兩個男孩遭到警告,雖然歐爾森剛剛說這是在測試限速,但每次有人遭到警告,蓋瑞提的心就會糾結一下。他回頭察看史戴本,他依舊殿後,還吃起另一個果醬三明治。第三個三明治從他破舊的綠色毛衣口袋裡露出來。蓋瑞提心想,三明治是不是史戴本的媽媽做的?而他也想到來自媽媽的餅乾,還是她硬塞給他的,彷彿是要驅趕什麼惡靈一樣。
「為什麼大競走開始的時候沒有觀眾?」蓋瑞提問。
「這樣會讓『上路人』分心。」一個尖銳的聲音說。
蓋瑞提轉過頭,那是一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男孩,看起來神色緊張,外套領子上別著五號。蓋瑞提想不起來男孩的名字,他說:「分心?」
「對。」男孩走到蓋瑞提身旁。「少校說過,在大競走一開始的時候,讓上路人專注在沉著之中相當重要。」他反射性地用拇指頂了頂尖尖的鼻子,那邊有顆明顯的紅色痘痘。「我同意,振奮士氣、觀眾群眾、電視攝影機,晚點再說吧。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專注。」他用彎彎的深咖啡雙眼緊盯蓋瑞提,又說了一遍:「專注。」
「我只想專注在一腳起、一腳落的動作上。」歐爾森說。
五號露出受到羞辱的神情。「你必須抓到自己的步調。你必須專注在自己身上。你必須有所『計畫』。對了,我是蓋瑞.巴克維奇,我家在華盛頓特區。」
「那我是強.卡特3。」歐爾森說:「我家是火星的霸爾森。」
巴克維奇不屑地撇嘴,晃到後面去了。
「我猜每個地方都有瘋子。」歐爾森說。
不過蓋瑞提覺得巴克維奇的想法很清晰,至少這五分鐘裡他是這麼想的,因為五分鐘後,軍人喊著:「警告!五號,警告!」
「我鞋子裡有石頭啦!」巴克維奇暴躁地說。
軍人沒有答腔,跳下半履帶戰車,站在巴克維奇對面的路肩上。他手持不鏽鋼金屬精密錶,跟少校的錶一模一樣。巴克維奇已經完全停下腳步,他脫下一隻鞋,將小石子從鞋子裡搖出。他深色、凝重的小麥色灰黃皮膚閃著汗水的光澤,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軍人又喊:「五號,第二次警告。」他反而理了理足弓部位的襪子。
「不妙。」歐爾森說。他們全都轉頭,開始望向後方,但身體往前走。
史戴本還在最後,他經過巴克維奇身邊時沒有注意他。現在巴克維奇落單了,他在白線稍微靠右的位置,正忙著把鞋帶綁回去。
「五號,第三次警告。最後一次警告。」
蓋瑞提肚子裡彷彿有個滿是黏液的黏球。他不想看,但他又無法別開目光。倒著走路不可能節約體力,但他也忍不住這樣走。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巴克維奇的生命正一分一秒化為虛無。
「噢,老天。」歐爾森說:「那個大白癡,他要領罰單了。」
不過,巴克維奇站起來了。他停下動作拍拍褲子膝蓋部位的路邊泥巴,然後小跑步起來,追上大夥兒,接著又恢復到步行的速度。他超越史戴本,史戴本依舊沒有望向他,五號追上了歐爾森。
他笑了笑,咖啡色的雙眼閃閃發亮。「看到沒?我剛爭取到一次休息。這一切都在我的『計畫』之中。」
「也許你是這麼想的。」歐爾森的聲音比平常還高一點。「但我看到的是你得到三次警告。為了你一分半的放屁休息,你現在得走上該死的三—個—小—時。而且你現在休息個屁,真他媽的,我們才剛開始而已!」
巴克維奇看起來顏面盡失。他看著歐爾森,目光灼灼。「你跟我,咱們就看看誰先領罰單。」他說:「這一切在我的『計畫』裡。」
「你的『計畫』跟從我屁眼裡拉出來的東西,長得還莫名真像。」歐爾森如是說,貝克輕笑了起來。
巴克維奇不屑地哼了一聲,快步超越他們。
歐爾森實在抗拒不了分手時再喊一句:「夥伴,別絆腳了。他們不會再警告你囉,他們會直接……」
巴克維奇頭也不回地前進,歐爾森厭惡地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