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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擊證人說他其實沒看到事發經過,但事情一定符合他的設想,哪可能有其他狀況?凌晨十二點剛過不久,一個穿綠色冬季大衣的男人走進僅有一個出入口的水泥小屋,兩個穿黑西裝的男子跟著他入內。一會兒過後,那兩個黑西裝男人出來了。
但那個穿綠色冬季大衣的男人卻再也沒有現身。
黑西裝男人步伐輕快地移動到三十英呎外的亮紅色車輛旁,坐上車。根據目擊證人的說法,那紅是消防車的紅,亮紅。車況相當新,應該是標準的四門轎車。或三門,不過絕對不是雙門小轎車。應該是豐田的車,或是本田,或是現代,也可能是起亞。
總之那兩個人黑西裝男人坐上車,把車開走了。
穿綠色冬季大衣的男人還是連個影子都沒有。
接著,水泥小屋的門縫滲出血水。
目擊證人於是打九一一通報。
到場問訊的是郡警長,他深諳「催促他人的同時讓對方覺得自己耐性十足」的技巧,這是他的才華之一。最後目擊證人總算是把話說完了,警長思考了好一段時間。他人在這個國家的荒蕪地帶,方圓百里內都是曠野,黑色地平線彼方仍是空無,道路都像是寂寥、悠長的緞帶。
這裡是臨檢盛行之州。
所以他打電話向公路巡警求援,然後再請州首都派直升機。他也利用全境通告系統通緝了搭載兩名黑西裝男子的亮紅色進口車。
傑克‧李奇搭了一名女駕駛的便車,那輛髒兮兮的灰色廂型車跑了九十英哩(花費時間九十分鐘)後,高速公路環型匝道上的水銀燈與指出東西向的綠色大招牌就映入他眼簾了。女人減速停靠到路邊,李奇下車道謝,揮手請走她。她開上第一匝道,駛向丹佛與鹽湖城所在的西方。而他走向橋下,在東向的匝道前就定位,一腳踩在路肩,一腳踩在車道上,伸出大拇指,擠出微笑,盡可能展現出友善的態度。
這可不容易。李奇是個巨漢,身高六呎五,體格壯碩,今晚衣著一如往常:有些襤褸、邋遢。寂寞的汽車駕駛都想找和藹、無威脅性的旅伴,但長年的經驗告訴李奇,光就外表來看,他並不是他們的首選。他太嚇人了。如今他還頂著剛斷的鼻樑,殘疾感更上一層樓。他在傷口上貼了一段銀色大力膠帶,它一定使他的外貌變得更古怪。車燈黃光一照,膠帶勢必會反光。但他覺得膠帶對自己的傷勢有幫助,決定在頭一個小時內先別動它,但如果接下來的六十分鐘完全攔不到車,他就會考慮撕下。
結果他攔不到,來往的車輛太少了。這裡是內布拉斯加,此刻為冬夜,他所在的環型匝道是方圓數英哩內唯一的交通樞紐,但時間一分一分流逝,四周仍然沒什麼動靜。高架道路上的車流量還算穩定,但沒什麼人打算加入它們的行列。頭一個小時內只有四十輛車往東走,有轎車、貨車、運動休旅車,廠牌、型號、顏色應有盡有。其中三十輛經過他面前時根本沒減速,另外十輛的駕駛瞄了他一眼就別過頭去,加速駛離。
不稀奇,這幾年來搭便車的難度越來越高了。
差不多該降低賠率了。
他轉過頭去,用裂開的指甲撥弄大力膠帶邊緣,撕起半英吋後,以拇指指腹和食指捏住湊合著用的填充物。他想到兩種處理方式:一、速戰速決,二、慢慢撕。不過這其實是假議題,李奇心想,它們帶來的疼痛是等量的。因此他決定無視兩者差異,選擇快刀斬亂麻。結果臉頰沒大礙,但鼻子又是另一回事了。傷口裂開,腫脹部位上抬、偏移,骨頭碎裂處發出刮磨聲,喀擦。
另一側臉頰也沒問題。
他將染血的膠帶捲起,收進口袋,然後對自己的雙手吐口水,抹淨臉部。他聽到頭頂一千英呎處傳來直升機的聲響,抬頭看見高倍率探照燈光刺穿昏暗的天空,一下照這,一下照那,反覆停頓與移動。他重回定位,再次將一隻腳踩上車道,伸出大拇指。直升機在原地盤旋一陣子後對他失去了興趣,轟隆隆地往西飛去。噪音越來越小,最後四周恢復寂靜。高架道路上橫越美國國土的車流依舊稀疏而穩定,南北向郡道上的車子越來越少了,不過它們幾乎都會轉彎上高速公路,沒幾輛會繼續往前開,李奇仍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樂觀。
今晚很冷,對他的臉部傷勢有幫助,麻木感可紓緩疼痛。一輛掛堪薩斯州車牌的皮卡車從南方一路開來,轉進東向道路,放慢車速到近乎牛步的程度。駕駛是個四肢修長的黑人,整個人縮在一件厚大衣內。車子的暖氣也許壞了。他死命盯著李奇好一段時間,幾乎決定要停車了,但最後還是作罷,別過頭去,加速駛離。
李奇口袋中有錢,要是能去林肯或奧馬哈就能搭巴士了,但他到不了,沒人載他就不可能。沒車經過時,他就把右手塞到左臂下方,以免凍傷。他也跺腳跺個不停。呼出的氣息像雲朵般繚繞他的頭部四周。一輛公路巡警的巡邏車呼嘯而過,警燈開著但沒鳴笛。裡頭坐著兩個警察,他們甚至沒瞄李奇一眼,注意力完全放在前頭,也許發生了什麼事故吧。
接下來又有兩輛車差點就停了,一輛北上,一輛南下,間隔只有幾分鐘。兩輛車都減速、躊躇、開開停停、打量他,然後加速駛離。快了,李奇心想,就快成功了。也許這個時段對他有利,大家在深夜比較容易有同情心,相較於大白天。開夜車本身就讓人有些許脫離日常的感覺,所以讓突然有陌生人冒出來搭便車並不是什麼太誇張的行為。
他是這麼希望的。
又有個駕駛打量了他好一陣子,但沒停車。
又一個。
李奇朝掌心吐了一口口水,抹在頭髮上梳理一下。
他繼續在臉上掛著微笑。
仍保持樂觀。
他在匝道上站了九十三分鐘後,總算有輛車停下來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