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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夜未闔眼的我在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就起床了,先到浴室裡把水灑在身上,以去除不淨,在摒除所有雜念的情緒下完成淨身儀式。漸漸地我開始感覺到,這次的成人參拜對我來說,似乎也是為了成為一個大人,從各式各樣的事物中畢業的儀式。
動作迅速地把身體擦乾,穿上祖母為我準備的衣服。身上是一件白色的棉質行衣(7),戴上手背套,再繫上綁腿帶,最後再穿上草鞋,脖子上還圍了一條白色的帶子。
我半開玩笑地問祖母:「這是用來代替圍巾的嗎?」
卻見祖母以非常嚴肅的語氣告訴我:「不,這條白色帶子是用來保護你在儀式進行的過程中,不會讓一些邪惡的東西從脖子上的穴道侵入到身體裡。」
等我穿戴整齊之後,祖母遞給我一個可以掛在肩膀上的頭陀袋(8)。我往裡頭一看,除了用來當早餐和午餐的飯糰和裝有茶水的水壺、為了要供奉四座小廟而裝滿了御神酒的竹筒和小米袋之外,居然還有布做的錢包。
「山裡面應該不需要用到錢包吧?」
我還以為祖母是在跟我開玩笑。
「裡面沒有錢啦!只有幾個用半紙(9)包起來的栗子等樹木的果實而已。」
「用半紙包起來的樹木果實嗎?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放在錢包裡?」
「萬一不小心在山裡遇到了,不管對方是什麼,只要把這個給他就行了。」
到底會遇到什麼呢?關於這個問題,我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
過去的習慣是要在山裡面住一晚,所以得再背上一個裝有白色的棉質浴衣和經過漂白的白布等東西的柳條包(10),才算是完成準備工作。這些東西分開來明明都還滿輕的,可是一旦全都穿戴到身上,感覺卻重得不得了。雖然我堅持當天來回根本不需要帶到柳條包,但祖母說這是規定,一定要我帶去。相反地,當她知道我打算帶上一台小型的收音機時,又說此行不需要任何文明的產品,結果連同我的手錶都一起被她收走了。我想祖母的意思是說,規定就應該乖乖地遵守,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徹底。
由於成人參拜禁止一切送行的行為,所以我在屋子裡和祖母告別之後,便一個人悄悄地走出了家門。我一點都不在乎沒有見到父親、母親和兄長們,這樣我反而落得輕鬆。但是一接觸到清晨的冷空氣,這股輕鬆的感覺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還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從鄉木家的正面玄關繞到後面,可以看見三山那三塊微微隆起的地形浮現在清晨朦朧的薄霧裡。雖然從山的高度上來判斷,坡度應該不會太陡峭,但還是有一股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存在感,一點一滴地彌漫開來。
這座山原本就彌漫著這種驚人的氣氛嗎?……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整個人突然充滿了不安,彷彿自己是在跟另一座從未看過的山對峙,感覺就像是回到小時候,而那座從未看過的山一直緊盯著我不放。
但我也不能一直杵在那裡不動,於是便慢條斯理地走向第一座山的山腳下,走進供奉在山路入口旁邊的里宮,進行最初的參拜。先把御神酒倒進收藏在小廟裡的小酒杯,再獻上裝有米的袋子,然後行參拜禮。如此一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就連我的心情也自然而然地轉變成虔敬的心情,彷彿重新又再確認一次,自己真的是在這片土地上出生的。懷著這種澎湃洶湧的心情,我終於踏出了前往三山的第一步。
不幸的是,這種愉悅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隨著愈往山上爬,懷疑自己似乎正朝著一個偉大場所前進的恐懼,也同時將我包圍。
仔細回想起來,村子裡根本沒有人知道這座山裡到底祀奉著什麼。從以前就只知道山裡面住著「山神大人」。由於古文獻裡是以「巳山」或「眉山」的名稱記載,所以根據前者的說法,也有人說所謂的山神指的應該是「神蛇大人」。另一方面,透過後者字面上的意義,也有一套說法是說山神指的是祖先的靈魂,因為「眉」這個字不只有「年老」、「長壽」、「老人」的意思,再加上神戶一帶還流傳著棄老傳說(11),所以「眉山」也有可能就是所謂的「姥捨山」(12)。
無論是祖先的靈魂,還是蛇神大人,與戰前的國家神道(13)都是有所牴觸的,所以這裡似乎也曾經祀奉著守護山岳海洋的大山祇命(14),只不過,對於初戶村子的人來說,三山的神祇終究還是指不明其出身背景的山神大人,這種想法一直到戰後都沒有改變,反而讓人有一種彷彿回到江戶時代的錯覺。
一想到我就要一個人進入那座不知道有什麼的山裡,就覺得毛骨悚然。在里宮參拜時感受到的那股虔敬心情,如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話雖如此,我也不可能回頭,要是這麼做的話,不知道會被父親和兄長們奚落成什麼樣子,肯定會落得被嘲笑、看輕:「靖美果然還是辦不到……」的下場吧!好一點的話也會淪為大家同情的對象、被看作是沒出息的人吧!
當我發現我雖然滿心想要拋棄這個家和故鄉,卻還是想要給父親和兄長們一點顏色瞧瞧──不,老實說──做為鄉木家的四男,我其實還是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認同時,不禁有些愕然。
雖然一路上都抱著這種複雜的情感,但是多虧了不停往前走的雙腳,很快地就抵達了一之中宮,再度獻上御神酒和米的供品,藉由參拜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從頭陀袋裡拿出祖母為我捏的飯糰,決定在這裡休息一下,吃個早餐。
過了一之中宮之後,山路是往下走的,籠罩在周圍的樹木密度也會跟著增加,當進入第二座山的登山步道之後,出現了裸露的岩石,再也沒有什麼事是比要一面確認腳下的安全,一面沿著坡度陡峭的岩壁往上爬更需要集中精神、更累人的了。所以即使是只要低著頭往上爬就可以的山路,走起來還是非常辛苦。
走到這裡,我終於知道自己完全搞錯了。對於那些平常就習慣在山裡工作的村子青年來說,三山的縱走當然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換成是他們的話,要在清晨出發,然後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回到家,肯定就像吃飯喝湯一樣簡單吧!但是我不一樣。雖然我也是在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但是我連爬座小山的記憶都沒有,話說回來,我根本就不喜歡從事戶外活動。
當我筋疲力盡地抵達二之中宮時,從太陽的位置來判斷,早就已經過了中午。儘管心裡再著急,身體還是渴望休息。於是我只好一面休息,一面吃午飯。為了以防萬一,我還留了一個飯糰,因為我實在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在還有陽光的時候下山,而且回程的時候肯定會累到極致,如果到時候還餓肚子的話,那就真的太慘了。
然而,跟我接下來馬上就要面對的恐怖顫慄相比,這種程度的現實上的不安,根本算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