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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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有扇厚重木門。織田開門進去。是個小房間。照明也昏昏暗暗。四周牆壁並排著高達天花板的木製陳列櫥,盡頭擱著一張辦公桌。桌子裡邊坐著一個男人。房內不見其他任何人,想必那男人是店舖老闆。男人察覺織田進來,抬起臉。瞬間,他眨眨眼,彷彿在確認織田的臉龐,之後浮出柔和微笑,再以低沉悅耳的聲音說:「歡迎光臨。」
眼角鏤刻著文雅皺紋。是個半老男人──大約還沒超過六十歲。頭髮雖夾雜著白髮,肌膚卻光滑潤澤。米色襯衫上穿著一件暖色系毛織背心。織田微微頷首,避開老闆視線地望向店內。他並非懷有什麼目的才進來。要是老闆對他說東說西反倒會令人覺得不耐煩。再說,雖然吐了後感覺舒服很多,卻仍有醉意。他只是被莫名其妙的懷舊感所吸引,基於好奇和醉意而進來。
剛才感覺到的那股懷舊感仍未消失。不,似乎反而加深了。織田想確認那股懷舊感地緩緩吸著昏暗潮濕的空氣。
織田望向離門扉最近的陳列櫥,想集中精神。他看到櫥子內並排的東西。櫥子內並排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當織田看清那些東西個別是什麼時,覺得有點困惑。他的視線停在一個物品上。
「這是……」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是風箏。」老闆聲音響起。
「我知道是風箏……」織田吞下語尾。
他只是不明白這風箏為何並排在這裡。那是用細竹籤和紙製成的四方形風箏。表面畫著戰士,是織田小時候時常見的那種普通風箏。緊閉雙唇瞪著上方的戰士大概是源義經。表面已經破破爛爛,有兩條用報紙剪成後黏貼在一起的細長尾巴。那尾巴也斷了半截,完全泛黃的尾巴一旁有個纏成一團約數公尺長的小小風箏線團。看似不知自何處撿來斷線風箏擱在櫥內。
如果不是破爛風箏而是嶄新的風箏,倒還說得過去,但織田不明白這種風箏為何並排在這裡。
這跟伊萬里藍色瓷器或其他什麼古董破片不同。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古董性價值?
而且不只風箏。風箏一旁有個裝玻璃珠的木盒,木盒旁是小小的黑色帆布運動鞋,而且只有單隻。也有用蠟燭和木筷製成線軸的橡皮動力玩具,織田他們小時候稱之為「坦克」,線軸上有用來防滑的幼稚拙劣的小刀刻紋。此外,櫥子內還亂七八糟地並排著用舊的紙牌、陀螺、樹枝、竹棒、橡皮動力模型飛機等等,幾乎全是一些比破爛物更不值錢的東西。
商品也沒標明商品名和價格。因櫥子不是玻璃櫥窗,可以直接觸摸每樣東西。眼前彷彿即將冒出一股小孩子身上的骯髒汗味。
「是跟什麼名人有關的東西嗎?」
「名人嗎?」老闆再度有所示意地望著織田,「這點我也不大清楚……」
「你是這店舖的老闆吧?可是你不知道並排在這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這不是很奇怪?這些東西要是沒有特別的意義,每樣都跟垃圾差不多吧?」
「垃圾?這……這……」老闆誇張地點頭,「這些東西大概正是垃圾吧。不過,對往昔持有這些東西的人來說,至少當時沒把這些東西看成是垃圾吧?」
老闆雙眼試探般地望著織田的眼睛。
「那當然。」織田內心湧起一份小小焦躁。
「哎,哎,」老闆似乎看出織田的焦躁,「這些東西並排在這裡當然有其意義。可是,有關那意義,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最好拿起這些東西慢慢觀看,那邊的櫥子還有很多有趣的東西……」
織田按照老闆所說,拿起眼前的木製陀螺。那是個細長木軸的圓錐形陀螺。邊緣雖然染成淡綠色,不過顏色已褪,而且都摸髒了。織田像個盲人為了確認手中的東西而摸索般地用指尖撫摸著陀螺表面。手中重新浮現一種令人懷念的重量和觸覺。
是什麼?
這感覺,到底是什麼──
明明知道那感覺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焦躁感。答案哽在喉嚨。那是種極為溫暖、伴隨悲哀的感覺。與剛才不同性質的焦躁在織田內心微微翻滾。
織田將陀螺放回櫥子,走到另一個櫥子。那櫥子也並排著類似東西。視線移至夾雜在那些破爛東西中的一本筆記本時,織田在喉嚨深處發出小小叫聲。
「這是……」織田呻吟般地抓起那本筆記本。那是往昔小學生用的筆記本,在當時很常見。上面印著紅色墨水的「國語」兩字,已經褪色的顏色看起來格外鮮豔。
然而,令織田吃驚的不是那顏色。
他凝望的是「國語」二字的下方,眼神專注得幾乎可以因視線而燒焦那地方。
那地方印著黑色墨水:年級、名字。其下用鉛筆東倒西歪寫著既幼稚又醜的文字:一年級三班織田浩一郎,織田浩一郎──這是織田的全名。
「是的。」老闆點頭,以柔和低沉地聲音說:「這的確是你用過的東西。」
「為什麼……」織田說完,吸了一口氣,再重覆問一次。「為什麼這兒有這種東西?」
「為什麼呢?」老闆微微聳聳肩,「你說到底為什麼呢?」
如果眼眸沒有發出充滿熱情的亮光,織田大概會以為老闆在愚弄他。
「怎樣?你也還記得這東西吧?」
老闆自櫥子取起一個青色橡皮帶的玩具手錶。是賽璐珞製的,有小小紅針。那是織田小學時,母親買給他的。「是我丟失的……」織田腦中鮮明浮出因買回來不到十天便丟失,狠狠挨了父母一頓罵的記憶。他向以前就很想要手錶的弟弟逼問,「是不是你偷了?」結果兩人大吵一頓。弟弟哭出來,害織田第一次遭到父親毆打。父親生氣的不是丟失手錶的事,而是織田說弟弟偷竊的這件事。冷不防,織田內部湧起一股潮流般地感情。織田想起來了。
剛才那風箏和陀螺都是織田往昔玩過的東西。竹棒和樹枝、線軸車和玻璃珠,並排在櫥子的每樣東西都是織田往昔曾經觸摸過的。他記得每樣東西的破損處。
「想起來了嗎?」老闆眼角聚集了柔和皺紋,以清澈聲音徐徐問。「這兒的東西,每樣都是你往昔曾心愛地摸過又失去的東西。」
織田微微點頭。